春雨細密,宛如輕紗,卻又連綿不斷。
雨滴砸在鄭彪的牛皮甲上,濺開一朵朵渾濁的水花,他望著營地里手忙腳亂收拾輜重的士卒,那些粗糲的面孔藏在斗笠下,就像……一群驚惶的土鼠。
老二深一腳淺一腳踩過泥濘,衣甲下擺甩的全是泥漿︰“大哥,連下幾天的雨,路不好走,咱們怕是趕不及了……他娘的,高順那狼崽子,老子一定要活剝了他!”
鄭彪沒回頭,拇指反復摩挲著腰刀吞口處的一道舊豁口,那還是數月前攻打臨鄉郡時,被流矢擊中的痕跡。
“老二,”他聲音壓過雨聲,“派人盯緊璋城,時刻注意陸靖言的動向,另外,讓各營加快速度,務必在半個時辰內開拔!”
……
另一邊,璋城城樓檐角下,陸靖言指尖捻著一枚幾乎被水汽浸透的蠟丸,“ 噠”輕響,薄如蟬翼的密信在掌心展開。
這信還是他派往景州的探馬昨晚帶回來的,由景州守將李嚴親筆所寫,雨滴掃在信紙上,洇開一團墨跡,但仍可看清一些字︰「高順反戈……魯部重創……卒六千歸附……魯生死不明……」”
身旁親軍都尉倒抽一口涼氣︰“高順竟然……”
“意料之中。”陸靖言將手掌探出樓檐,雨水肆無忌憚的落下,墨水頃刻間全部化開,紙張也被揉成碎屑,又隨風卷入雨中。
“他是個心狠手辣的,有難可以同當,有福卻不會同享,眼下冀東四郡幾乎無兵可守,他的野心膨脹,魯進寶擋了他的路,只是……”陸靖言抬眼望向東南,似是要透過雨幕,看清赤砂谷的全貌。
都尉很會察言觀色,立即說道︰“探馬回報,鄭彪所部已經全軍開拔,往西南而去,似是刻意繞過璋城。”
“哼,繞過去?”陸靖言嘴角勾起一絲極冷的弧度,像刀鋒擦過冰面,“他從景州一路跟到這兒,又在那谷口躲了幾天,不送他一些禮物,說不過去。”
都尉點了點頭,沉吟道︰“西行之路平坦,能設伏的地點並不多。”
陸靖言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淡淡說出三個字︰“落馬澗。”
“落馬澗?”都尉心頭一凜,“將軍,落馬澗狹窄,鄭彪定有防備,怎麼可能……”
“他拖不起。”陸靖言輕聲打斷,目光沉靜,“魯進寶是死是活,與他鄭彪何干?你以為他這麼著急回去,是為了什麼?高順戰場背義,已經不可調和,眼下鄭彪遠在千里之外,魯進寶重傷生死難測,正是他搶奪漁陽郡的大好時機,鄭彪再耽擱,等趕去家都可能沒了。”
他頓了頓,手指在濕冷的城磚上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直指切入群山的落馬澗,“落馬澗雖不好走,卻是最快路線,一旦繞路,就要多走六十多里,他一定會冒這個險。”
申時末,雨淅淅瀝瀝,卻沒有停歇的意思。
落馬澗就像大地被巨斧劈開的一道傷口,兩側峭壁如削,澗底亂石嶙峋,渾濁的溪水因連日降雨而加快了流速,轟鳴聲在山壁間反復撞擊,猶如悶雷滾動。
臨近入口三里之外,兩萬大軍還在冒雨極速前進,走在側方的鄭彪突然一勒韁繩,朗聲大喝︰“停!”
大軍應聲而止,後軍老二和老三策馬飛奔而來。
“大哥,怎麼不走了?”老二問道。
鄭彪望著前路群山,反問︰“你確定陸靖言的兵馬往東北去了?”
“我確定!”老二沉聲道,“一個時辰前,近萬步卒打著旗號往東北去了,佩戴的兵甲跟咱們之前跟著的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幾百城防軍,顯然是絕垠關又有了什麼動靜,他不得不去,就連城防軍都帶上了!”
“可這也太巧了,咱們剛動他就動?”鄭彪的臉色依舊凝重,望著險峻的山澗,心中暗忖,“雨天本就不好走,再繞路又不知要耽擱多久,可若是陸靖言使了什麼障眼法……”
“大哥,你還在猶豫什麼?”老二問道,“陸靖言不過幾千兵馬,全都帶走了,你難道還怕他在此設伏?短短三兩日,他去哪再變出一隊兵馬來?”
“是啊,大哥!”老三也附和,“天就要黑了,這雨也不知道幾時能停,時間不等人,再晚可就更不好走了!”
鄭彪此時心里就像一團亂麻,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可又被雨聲、水聲、風聲、以及兩位兄弟的催促,擾得理不出一絲頭緒。
“赤砂谷也不是什麼隱蔽之地,陸靖言應該早就知道我軍駐扎在那,他這幾日未有所動,莫不是因軍力不夠,一直在防備著我?”
“我能收到景州的消息,他一樣可以,現在見我撤軍回援,璋城沒了威脅,他才放心大膽的繼續東進……”
“是了!與絕垠關的得失和羅不辭數萬大軍的生死相比,我這點人馬自然沒那麼重要,真打起來,他就算取勝也要付出代價,對現在的他來說,似乎並沒有任何好處……”
他心中反復斟酌,到底還是給自己冒險過澗找到了充分理由,眼中寒光一凜,厲聲喝道︰“傳令,大軍三人成排,迅速通過山澗,騎兵在前,糧草居中,步兵斷後!”
老二立即請命︰“我來打頭陣!”
鄭彪微微頷首,老二雖莽,卻也勇,打起仗可不含糊︰“一定當心。”
“大哥放心!”老二一臉嚴肅,抱了抱拳,隨即策馬而去。
大軍重新行動,速度比之前明顯快了許多,數千騎兵越過澗口,快速深入,糧草輜重緊跟而上,只是行至一半,速度便漸漸慢了下來。
士卒們深一腳淺一腳,在泥石流般的澗道里跋涉,咒罵聲、兵器撞擊聲混成一片。
“都他娘的快點!磨蹭什麼!”老三、老四在隊伍兩側嘶吼,手里大刀不住在雨霧中揮舞。
峭壁頂端,一塊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巨石後,陸靖言玄色的大氅緊貼在冰冷的山石上,仿佛與陰影融為一體,他俯視著下方緩慢蠕動的人流,眼神不見絲毫波瀾。
“將軍,鄭彪的中軍旗就在隊伍中段,後軍已進澗口!”都尉低聲稟告,聲音因興奮而微微發顫。
陸靖言頷首,輕輕抬起右手,雨水順著他手腕滑入袖中,冰冷刺骨,那只手在空中懸停了一瞬,猛地向下斬落。
“轟隆隆——”
不是雷聲,是無數巨石和裹著濕泥的滾木,掙脫草草束縛的藤蔓,從兩側峭壁轟然墜落,巨大的陰影撕裂雨幕,帶著毀滅一切的勢頭砸向澗底。
“山崩啦!”淒厲的慘叫,混合著馬兒嘶鳴,瞬間被淹沒在岩石撞擊的巨響中。
人仰馬翻,沉重的甲冑在巨石面前如同紙片,骨骼碎裂的 嚓聲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
“放!”都尉的吼聲在喧囂中炸開。
峭壁更高處,數百張硬弓同時繃緊,嗡鳴震顫,燃燒的火油箭頭撕開沉沉雨幕,如同流星火雨,狠狠砸進下方早已亂成一團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