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樓之上,一名身披陳舊鐵甲的絡腮胡將領,望著關城周圍遍地旌旗,喉結痙攣了好一陣,想要說的話才顫巍巍擠了出來︰“傳令兵可沖出去了?”
“不,不知道。”副將擦了下冷汗,“就,就算沖出去,我們也很難堅持到援軍到來……”
他環指各處要道,“敵軍勢大,當初宇文崇澤退兵前,對關隘大肆破壞,羅將軍急著追擊,只給我們留下不到三營兵馬,且有三成皆是老弱傷殘,如今關城防御薄弱,兵力又不足,我們,我們怕是……”
“絡腮胡”的濃眉擰成了一個疙瘩,轉頭看了副將一眼,眼中劃過一絲苦澀︰“自先帝起兵,我們便投在羅刺史麾下,那時候,我還是個吃不飽飯的乞兒,眨眼間,已有十九年了。”
他頓了頓,輕輕撫摸箭樓立柱,隨著眼中淒然逐漸化作決絕,粗大的手指,也慢慢充血變紅,“絕垠關不能有失,否則羅刺史後路被阻,若無法擊敗宇文崇澤,將徹底陷入絕境……傳令全軍,拆掉房屋梁柱、挖土鑿石、澆灌黏漿,徹底封死城門!”
副將瞬間領會了絡腮胡的意思,不由心中一驚,忙道︰“如此一來,怕是會引發將士恐慌。”
“家中老小就在關外,是自陷恐慌,還是提振死戰之勢,讓他們自己選擇。”絡腮胡發出一聲釋懷的笑,“放心去吧,羅刺史的兵,沒有孬種!”
……
兩日後,晨曦初露。
大地隱隱震動,沉悶的聲響如同滾雷回蕩空中,緊接著,黑壓壓的旌旗出現在地平線上。
項小滿親率七千鐵騎,與裴恪押運著輜重器械的七千新老步卒,幾乎是同時抵達關下。
聶雲升簡短匯報了封鎖情況和敵軍傳令兵漏網的細節,而後說道︰“這兩日關內有所異動,原本還極為松懈的守軍,突然士氣大振,似是做好了死守的準備。”
“些許漏網之魚,影響不了大局。”項小滿微微頷首,並未苛責,目光望向殘破關牆上整戈待戰的守軍,眉頭蹙了一下,“至于士氣,許是羅不辭留下了一員猛將,不過,再振也只有兩千守軍……破關,就在今日!”
他眼神一凜,「破陣槍」直指城樓,“傳令,架設雲梯,組裝沖車,步軍列陣,弓弩手壓制,擂鼓助威,給我砸開這扇破門!”
“咚!咚!咚!”
震人心魄的戰鼓聲擂響,隨著項小滿一聲令下,準備好的攻城器械被迅速推向前線。
雲梯搭上城頭,悍勇的士卒口餃鋼刀,開始蟻附攀爬,巨大的沖車在士兵們的奮力推動下,發出沉悶的轟鳴,如同一頭咆哮的猛虎,狠狠撞向那同樣破敗不堪的城門。
“轟——!”
撞擊聲震耳欲聾,然而,卻又紋絲不動。
“將士們,關在人在,放箭!”
城頭上傳來一聲怒喝,霎時,密如飛蝗的箭雨上下交錯,喊殺、慘叫聲沖天而起,沉寂許久的絕垠關,瞬間變成了沸騰的熔爐。
……
與此同時,臨鄉郡,郡城景州。
雖然寒風不如北地酷烈,但冬日的冷意依舊刺骨。
不算高大的城牆上,遍布著焦黑的箭孔,修補過的牆垛、以及凝固的暗褐色血污,都在陽光下訴說著戰時的激烈,巡邏的士兵臉上帶著疲倦,卻也帶著凝重的警惕。
城中心,原屬于臨鄉郡守的府邸,如今成了臨時的將軍府。
書房內,一位身姿挺拔,面容沉穩剛毅的中年將領,正伏案凝視著一份輿圖。
他身著玄黑硬甲,肩掛棗紅披風,腰間懸掛著一柄古樸的環首刀,正是統領三萬黑甲軍的主將——陸靖言。
陸靖言,表字伯安,年近五旬,出身將門,自幼習武熟讀兵書,早年追隨武烈皇帝起兵,在羅不辭帳下擔任領兵大將。
其人智勇兼備,除了武藝超群,最擅步戰與守御,更難得的是心思縝密,治軍嚴謹,在掃平北地諸強的戰役中,多次立下赫赫戰功。
北方初定,兩召分裂,他隨羅不辭護送劉閔來至西召,被降旨擢升兵部尚書一職。
然他性情淡泊,視行伍為一生歸宿,堅信軍人的職責在于定國安邦,而非卷入廟堂,他厭惡朝堂傾軋、黨爭權謀,尤不喜與世家勛貴周旋,故此婉拒高官厚祿,選擇繼續留在羅不辭麾下為將。
羅不辭也是深知其能,對他信任有加,倚為心腹臂膀。
自幽州亂起,便單獨派他鎮守臨倉郡,以防宇文崇澤。而此次出兵幽州,未曾將他帶走,也是考慮到絕垠關的重要,相信憑他穩重持成、能攻善守的特質,足以穩定後方,震懾宵小。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沉寂了一年之久的各處叛軍,都因朝廷那一篇討伐項小滿的檄文聞風而動,高順、鄭彪、魯進寶更是三路聯軍,直指臨鄉郡。
臨鄉郡防御薄弱,短短幾日,便被連破數城。陸靖言正是考慮一旦臨鄉郡全部陷落,臨倉、潤豐二郡將會徹底與朝廷失去聯系,因此緊急率兵救援,憑借三萬黑甲軍,將三路且不斷有援兵的聯軍擋在景州城外。
此時,他正思索接下來的布防重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書房的寧靜。
城門令手攥一封血跡斑斑的密信,跟著一名親兵沖了進來︰“將軍,絕垠關急報,大事不好!”
陸靖言猛地抬頭,深邃的眼眸瞬間銳利如鷹︰“何事驚慌?”
城門令將密信遞上,語速極快︰“稟將軍,三日前,冀北反賊突然兵臨絕垠關,已將各路要道封鎖,關中無重兵防守,關隘危在旦夕,守將陳胥請將軍速速發兵馳援!”
陸靖言霍然起身,接過密信,同時問道︰“傳令兵呢?”
“他突出重圍,身受重傷,剛剛將密信交給末將便暈過去了!”
陸靖言微微蹙眉,快速把密信看了一遍,內容很簡單,與城門令所說相差無幾。
他凝視著信上的鮮紅的大印,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冀北的意圖︰“好一招釜底抽薪!這是要斷了羅將軍後路,也將我黑甲軍徹底釘死在臨倉郡之外!”
他捻著短須,陷入急速的思索,“冀南叛軍雖然攻勢稍挫,但主力猶存,如同跗骨之疽,隨時可能反撲……絕垠關若失,不僅羅刺史大軍糧道斷絕、歸路被截,我手中這兩萬三千余眾黑甲軍,也將成為一支孤懸在冀南、失去根基的孤軍,腹背受敵!”
“冀北,項瞻……竟如此大膽……也,如此精準!”他低聲自語,語氣中帶著一絲棋逢對手的凝重。
他很清楚,現在面臨的是一個兩難抉擇︰全力保住臨鄉郡,放任絕垠關失守?還是回援絕垠關,可能被高順等人趁虛而入,丟失經營數月才穩住陣腳的景州?
片刻之後,他眼中的猶豫被果決取代,猛地一拳砸在地圖上“絕垠關”的位置,沉聲下令︰“速傳軍中諸將,來府中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