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甦先是宣讀了始皇帝的嘉獎詔書,對九原大軍的曠世奇功大加贊賞,又代表朝廷,宣布了對蒙恬以及一眾有功將士的封賞。
然而,當嘉獎的流程走完,帳內的氣氛,卻再次變得凝重如鐵。
蒙恬揮退了左右,帳內只剩下扶甦、公子高以及幾位核心心腹。
“殿下,諸位,頭曼已擒,此戰,我軍斬首逾七萬,俘虜近十五萬。”
“陰山以南,河套之地,五十年之內,再無成建制的匈奴部落。”
這是一份足以讓任何帝王笑得從夢中醒來的輝煌戰報。
王離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那張臉上帶著幾分嗜血的煩躁。
“大將軍,那十五萬俘虜,如今都圈禁在外。每日消耗的糧草,比我大軍還要多出三成!”
“這些匈奴人桀驁不馴,日日鼓噪,看押的弟兄們疲于奔命,稍有不慎,便可能生出大亂!”
他猛地抬起手,做了一個手起刀落的姿勢,眼中寒光一閃,殺氣畢露。
“依末將之見,不如……坑殺!一了百了!永絕後患!”
公子高開了口,“殺,解決不了一切。”
“這十五萬人殺了,草原上還有更多的匈奴人。”
“草原上的部落如同野草,只要我大秦露出半分疲態,他們便會百倍、千倍地報復回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片廣袤的灰色地帶,嘴角漏出一抹自嘲。
“更何況,我已被父皇封為朔方王,這片土地,名義上已是我的封地。”
“我總不能,去做一個寸草不生,白骨遍地的‘鬼王’吧?”
公子高的話,讓扶甦的臉色稍緩,他投去一個贊許的眼神。
“那依朔方王之見,又該如何?”蒙恬不動聲色地問道。
公子高沉吟片刻,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也沒有萬全之策,若就地安置,又恐其死灰復燃。如今之計,也只能讓他們去修築長城、開墾荒地,再徐圖後計。”
這番話,倒是老成謀國之言,也是眼下看起來最穩妥的辦法。
一直沉默不語的甦齊,手里捏著一顆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的葡萄,正慢條斯理地剝著皮。
“朔方王,你覺得要花多久,才能消磨掉匈奴的血性?十年?二十年?還是五十年?”
“大秦,有幾個五十年可以等?”
他將剝好的葡萄扔進嘴里,慢悠悠地說道︰“草原的規矩,從來都是誰的拳頭硬,誰就能當老大。”
“頭曼死了,冒頓跑了。現在草原上,成百上千個大大小小的部落,都成了沒頭的蒼蠅,但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個新的頭人。”
“這個冬天,會餓死、凍死很多人。”
“而我們呢?”
“我們有糧食,有鹽,還有布匹。”
甦齊的嘴角,漏出讓善人膽寒的笑意。
“我們為什麼,不能跟他們做一筆買賣呢?”
“順便,還能讓朔方王的領地真正發展起來,讓這里有人,有錢!”
“做買賣?”張蒼這個財迷,第一個來了興趣,“怎麼個做法?”
甦齊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輕輕晃了晃。
“我們,在長城沿線,設立官方的‘易貨點’。”
“我們宣布,大秦願意跟草原上所有‘友善’的部落,進行公平交易。一袋鹽,換十頭羊。一石糧食,換二十張上好的皮子。”
這听起來,似乎沒什麼問題,只是尋常的邊境貿易。
但甦齊接下來的話,卻讓帳內的溫度,驟然降到了冰點。
“當然,牛羊皮毛,這些都是小買賣。”
他環視眾人,臉上的笑容不變,說出的話卻像淬了毒的刀。
“我們還可以推出一項‘大宗商品’的交易。”
“一個成年的匈奴男人,可以換三袋鹽,或者兩石糧食。”
“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價格可以更高。”
“至于那些老弱和孩子,雖然不值錢,但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十個可以打包換一袋鹽。”
甦齊一字一頓,聲音清晰地落在每一個人的耳中。
“我們,用草原人最需要的東西,去換他們自己人的命。”
扶甦猛地站起身,一掌拍在案幾上,茶杯被震得跳起,滾燙的茶水濺了他一手。
張蒼和王離等人,也是一臉駭然地看著甦齊,
蒙恬那雙古井無波的眼楮里,也再一次泛起了劇烈的波瀾。
面對扶甦的雷霆之怒,甦齊卻只是平靜地將最後一顆葡萄吃完,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
他站起身,走到扶甦面前,沒有辯解,只是輕聲問道︰
“殿下,那您告訴我,何為最大的仁?”
扶甦一愣。
甦齊的目光逼視著他,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是看著這十五萬俘虜,耗空我們的糧草,最終激起兵變,讓我大秦的將士,再多死幾千幾萬,是為仁嗎?”
“是看著公子高這位朔方王,用幾十年的時間,去跟草原上的諸多部落斗智斗勇,最終將整個北疆拖入無休止的內耗之中,是為仁嗎?”
“還是說!”甦齊的聲音陡然提高,“是讓那些生活在長城沿線,世世代代被匈奴人劫掠、屠戮的大秦百姓,再過上幾十年提心吊膽的日子,是為仁嗎?!”
扶甦的臉色,由漲紅,漸漸變得煞白。
他想反駁,卻發現每一個字都堵在喉嚨里,重如千鈞。
甦齊的聲音變得無比堅定。
“殿下,長痛,不如短痛。”
“草原上的狼,永遠殺不絕。但我們可以讓他們,自己咬死自己。”
“我們可以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讓他們在無休止的內斗和仇殺中,流盡最後一滴血!”
“這個過程,會很殘酷,會很血腥。會有無數人死去。但這些人,不是我大秦的子民。”
“用別人的痛苦,換我大秦北疆,百年的安寧。等到朔方王將此地納入我華夏,人人皆認為自己是秦人,此策自然就結束了。”
“殿下,您告訴我,這筆買賣,這樁功業……我們,是做,還是不做?”
帳內,一片死寂。
理智告訴扶甦,甦齊說的是對的,這是從根源上解決草原反叛問題的最佳方案。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頹然坐了回去。
沉默,便是默許。
甦齊心中暗嘆一聲,他知道,這位仁德的儲君,終于邁出了從“人”到“王”的,最痛苦,也最關鍵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