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左翼營寨。
王離站在高高的望樓上。
北風卷著雪粉,狠狠抽打在他冰冷的甲冑上,發出“ 啪”的輕響。
他的臉色,比這無休無止的鬼天氣還要陰沉。
自從接到蒙恬那封軍令後,他已經像一根木樁,在這里枯守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他嚴格執行著每一條命令。
增設旗幟,擴大營盤,白天操練,夜晚增燃篝火。
他將營寨偽裝得兵強馬壯,生怕幾十里外的匈奴人看不見這里的“熱鬧”。
那十幾車被嚴密看管的“震天雷”,也被他妥善地安置在營寨的最核心處,那是他最後的底牌。
一切,都按照蒙恬的劇本在走。
可匈奴人的反應,卻讓他心中那根名為不安的弦,越繃越緊。
最初的兩天,匈奴人確實像徹底瘋掉的狼群,發動了數次大規模的進攻。
每一次,都被他們依托堅固的營寨和層出不窮的防御工事,硬生生打了回去。
戰況慘烈,雙方都付出了不小的傷亡。
但從昨天開始,匈奴人的攻勢,突然就緩和了下來。
他們不再發動那種動輒上萬人的集團沖鋒,只是派些不痛不癢的游騎,在遠處騷擾、射箭。
“他們在搞什麼鬼?”
王離眉頭緊鎖,
他身邊,公子高正用一塊干淨的麻布,仔細擦拭著自己的佩劍。
那柄原本華麗的青銅劍,經過連日血戰,劍身上已經布滿了細小的豁口,如同飽經風霜的臉。
“也許,是被我們打怕了。”公子高頭也不抬地說道,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
“怕?”
王離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
“匈奴人會怕?他們只會像聞到血腥味的蒼蠅一樣撲上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他的話音剛落。
腳下的大地,毫無征兆地開始輕微震顫起來。
望樓上的幾名親衛臉色瞬間煞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戈矛,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公子高擦拭佩劍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站起身,與王離一同望向北方。
遠方的天際線,那片雪白與灰暗的交界處,仿佛被一滴濃墨滴入清水。
那墨跡迅速洇開。
一條濃重的黑線,正在飛速蔓延、變粗。
起初,那只是一條線。
很快,那條線變成了一片移動的黑色森林。
最終,那片森林匯成了一股遮天蔽日的黑色海洋,要將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徹底吞噬。
數不清的匈奴騎兵,從四面八方,如同退潮後又洶涌而來的潮水,緩緩地,卻又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向著他們這座孤零零的營寨,合圍而來。
馬蹄聲、風聲、旗幟的獵獵聲,匯成了一首龐大而絕望的死亡序曲。
王離的瞳孔,瞬間縮成了針尖。
他粗略一掃,視野所及之處,盡是黑壓壓的人馬。
那數量,起碼有五萬,甚至更多!
如此龐大的兵力,足以將他們這座營寨連人帶土,從這片雪原上徹底抹去!
“將軍……”
一名年輕的親衛聲音發顫,牙齒都在打架,幾乎站立不穩。
王離身邊的幾名校尉,臉色也難看到了極點,像是被扼住了喉嚨。
營寨內的氣氛,瞬間凝固到了冰點。
然而,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王離那張因為憤怒和焦慮而緊繃的臉頰,卻突然抽動了一下。
他終于明白了蒙恬那封信里,那個冰冷的“守”字背後,真正沉重如山的含義。
計策……成功了。
頭曼那個老狐狸,真的上當了。
他真的以為自己這里,才是秦軍的主力!
“哈哈……”
王離笑聲越來越大,震得他身上的甲冑嗡嗡作響,
“哈哈哈哈!好!來得好!來得好啊!”
公子高看著狀若瘋魔的王離,又看了看遠處那片已經將他們徹底包圍的黑色海洋,他那張沾滿風霜的臉上,也緩緩咧開一個混合著興奮與決然的笑容。
“看來,我們這枚魚餌,分量很足。”
王離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猛地轉身,那雙布滿血絲的眼楮里,燃燒著決絕,
“傳我將令!”
他的聲音,如同在冰原上炸響的驚雷。
“所有將士,上寨牆!弓上弦,弩開槽!”
“告訴弟兄們!死死釘在這里!我們,就是頭功!!”
“讓那幫匈奴雜碎看看,我王離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
與此同時,九原主營。
帥帳之內,氣氛同樣壓抑到了極點。
蒙恬如同一尊石雕,站在巨大的沙盤前,已經整整一個時辰沒有動過了。
帳內的將領們,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就在這時,帳簾被猛地掀開。
“報——!”
一名斥候疾步而入,聲音因極速奔馳而嘶啞,“啟稟大將軍!西線斥候傳回消息!發現匈奴蹤跡!”
又一名斥候緊隨其後,沖了進來。
“報!北線急報!匈奴主力大營,已經人去樓空!只剩下不到五千人的留守部隊!”
匈奴人,真的把他們所有的主力,都壓上來了!
“什麼?!”帳內一片嘩然。
不等眾人反應,第三名斥候連滾帶爬地闖入,他的臉上滿是驚駭的神情。
“報!”
“發現匈奴主力!正向我軍大營方向,全速移動!”
“人數……人數無法估算!漫山遍野,至少……十五萬!”
蒙恬,終于動了。
他拿起那根沉重的指揮桿,沒有指向任何方向,而是“咚”的一聲,重重地敲在代表著自己腳下這片營地的位置。
“魚,上鉤了。”
他緩緩環視眾人,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讓天地都為之變色的磅礡殺意。
“等了這麼多天。”
“等的,就是今天。”
“傳我將令!”
“命全軍,飽食!備戰!”
“打開所有營門!”
蒙恬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帳簾,望向那片即將被鮮血徹底染紅的蒼白雪原。
“此戰,不留活口!”
“全軍,出擊!”
冰冷、肅殺、雄渾的號角聲,如同巨龍的咆哮,瞬間撕裂了九原上空灰白色的天幕。
沉重無比的營門,在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轟然洞開。
劉季跟在老陳身後,縮著脖子,隨著人流,一步步走出那道象征著生與死的界線。
這是他第二次走出營門。
但這一次的感覺,與上次修復鹿角時那偷偷摸摸、心驚膽戰的緊張截然不同。
這一次,是堂堂正正。
黑色的潮水,從營門口奔涌而出,仿佛要將整個世界淹沒。
最前方,是數個由步兵組成的巨大方陣。
他們手持方盾,肩扛三丈長的森寒戈矛,每一步踏出,都讓大地為之震顫。
他們像一座座移動的鋼鐵山巒,沉默地,堅定地向前推進。
在他們的兩翼,是如林般密集的秦軍弩陣,無數的箭簇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致命的寒光。
劉季和樊噲等人被編入了弩陣的後方,作為預備隊。
他們人手一柄粗糙的戈矛,一面半人高的皮盾。
名義上是保護弩兵的側翼。
實際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前方的步兵頂不住,他們就是第二道人牆。
也是,最後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