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秦軍校尉,終于走到了老陳的面前。
他看了一眼老陳肩膀上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又看了一眼周圍那些手持簡陋武器,神情依舊驚魂未定的新兵,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陳都伯,守土有功。”
他的語氣依舊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實。
老陳想要行軍禮,卻被肩膀的劇痛扯得一個趔趄。
“魏校尉,末將……末將有罪,未能守住防線,致使……”
“不必多言。”被稱為魏校尉的軍官,打斷了他,“回去之後,自去軍法處領賞。”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劉季和樊噲的身上,尤其是在樊噲那魁梧如熊的身軀,和他手中那柄還在滴血的屠刀上,多停留了片刻。
“這兩個,是你的人?”
老陳連忙道︰“是,是沛縣來的新丁,此次……”
“嗯。”魏校尉再次打斷了他,顯然沒有興趣听這些細節,“身手不錯,膽氣也足。一會兒跟在後面,負責打掃戰場。”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便要跟上大部隊。
劉季眼珠一轉,連忙上前一步,臉上瞬間堆滿了諂媚的笑容︰“校尉大人!校尉大人留步!”
魏校尉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眼神里帶著一絲不耐煩。
劉季卻渾不在意,指著那些正在倉皇逃竄的匈奴殘兵,一臉痛心疾首︰“校尉大人,您看那些匈奴雜碎,就這麼讓他們跑了,豈不是太便宜他們了?末將不才,願帶領兄弟們,為您追擊!保管將他們的人頭,全都給您帶回來!”
魏校尉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追?”
他冷笑一聲,指了指自己身後那支正在穩步推進的步兵方陣,“用你的兩條腿,去追匈奴人的四條腿?”
劉季臉上一僵,訕訕地笑了笑︰“這個……這個……”
“做好你分內的事。”
魏校尉扔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他麾下的那支步兵方陣,在將戰場徹底清掃干淨之後,並沒有停下腳步。
他們依舊保持著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性陣型,緩緩地,堅定地,向著匈奴人逃走的方向,繼續推進。
老陳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那雙渾濁的眼楮里,閃過一絲深深的憂慮。
劉季湊了過去,不明所以︰“陳都伯,怎麼了?魏校尉這不是要去痛打落水狗嗎?大好事啊!”
老陳嘆了口氣,目光望向那片茫茫無際的雪原深處。
“勝仗,打得太順了。年輕人,上了頭了。”
他轉過身,對著身後那些還在發愣的新兵,厲聲喝道︰“都他娘的還愣著干什麼!沒死的,都給老子動起來!收集兵器,救治傷員!快!”
在老陳的催促下,眾人開始手忙腳亂地打掃戰場。
劉季一邊將一支支還能用的箭矢從尸體上拔下來,一邊心事重重地看著魏校尉大軍遠去的方向。
就在這時,遠處的天際線盡頭,那片潔白與灰暗的交界處,突然傳來了一陣隱隱約約的,如同悶雷滾過大地般的轟鳴聲!
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老陳猛地直起身子,側耳傾听,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是馬蹄聲!”
他嘶聲喊道,“不是幾百騎!是……是上千!上萬!!”
那悶雷般的轟鳴,自遙遠的地平線下,由遠及近,飛速蔓延!
大地,開始以一種令人心悸的頻率,劇烈地顫抖起來。
剛剛還沉浸在打掃戰場、清點戰利品中的新兵們,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一臉茫然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只見那片空曠的雪原之上,一條黑色的線,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變粗、變寬!
很快,那條黑線,就變成了一片要吞噬天地的黑色浪潮!
魏校尉那支正在追擊的步兵方陣,已經停了下來。
他們迅速地收縮、變形,在短短數十息之內,便在空曠的雪原上,組成了一個巨大而厚實的防御方陣。
四面八方,都是密不透風的盾牆,盾牆的縫隙里,伸出的是如林般的三丈長戈。
他們,像一只驟然蜷縮起全身尖刺的巨大鋼鐵豪豬!
上萬匹戰馬奔騰所匯聚成的雷鳴,仿佛要將這片蒼白的天地都徹底踏碎!
雪沫被馬蹄高高揚起,形成一道高達數丈的白色巨浪,緊隨著那片黑色的死亡潮水,滾滾而來。
魏校尉那兩千人的步兵方陣,在這片黑色的海洋面前,渺小得就像一塊隨時會被吞沒的礁石。
“結圓陣!”
“長戈在前,弓弩在後!”
“守!”
魏校尉的命令,依舊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但他的臉色,已經凝重得如同營寨外那凍了千年的岩石。
他知道,自己托大了。
他以為那幾百騎是潰逃的散兵,卻沒想到,那竟是匈奴人故意拋出的誘餌!
幾乎所有幸存下來的新兵,都面如死灰。
剛剛經歷了一場血腥的短兵相接,他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要直面比剛才恐怖十倍、百倍的絕境。
那股排山倒海而來的壓迫感,足以讓最悍勇的戰士都感到窒息。
劉季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瘋狂地抽搐著,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死死咬著牙,牙齦都咬出了血,才沒讓自己像身旁那個已經癱軟在地的新兵一樣失禁。
“大哥……這……這得有多少人?”樊噲的聲音干澀,像是在吞咽一把沙子。
就在這時,老陳那沙啞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耳邊響起。
“小子,怕了?”
劉季猛地回頭,看到老陳正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
那雙渾濁的眼楮里,有緊張,有凝重,但唯獨沒有絕望。
“陳都伯,這……”劉季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神仙也打不贏吧?”
“神仙?”老陳的嘴角,竟然扯出一絲冷笑,“在九原,能救你的不是神仙,是蒙恬大將軍。”
他的話音剛落。
“嗚——嗚——嗚——!”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雄渾、更加急促的號角聲,從身後的主營中,第三次沖天而起!
那扇剛剛關閉不久的巨大營門,再次發出沉重的呻吟,轟然洞開!
這一次,從門後涌出的,不再是兩千人,而是黑壓壓的一大片!
最前面,是三千名手持大盾和長戈的重步兵,他們組成三個厚重如山的方陣,沉默地向前推進。
而在他們的兩翼,是兩支規模各在三千人左右的鐵騎!
黑色的甲冑,黑色的戰馬,黑色的旌旗,如同兩股從地獄深處涌出的鋼鐵洪流,沒有絲毫停頓,繞過步兵方陣,直接向著那片已經展開的巨大戰場,發起了決絕的沖鋒!
“大軍出動了!”有人在狂喜地吶喊。
然而,劉季的心,卻沉得比剛才更深,如墜冰窟。
他注意到,那六千騎兵,並沒有直接沖向那片正在圍攻魏校尉的匈奴主力。
他們分從左右,像兩把巨大的、冰冷的鐵鉗,遠遠地,遠遠地包抄了過去。
這是要……圍魏救趙?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