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子府。
書房內,血腥氣早已散去。
甦齊讓人新換上了氣味清冽的燻香,試圖沖淡那無形的肅殺。
但那股凝固在空氣里的殺氣,依舊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如影隨形。
扶甦換下了一身沾血的衣袍,穿著干淨的常服,端坐主位。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一份報告。
那上面,是張蒼剛剛統計上來的,從幾家炭行查抄出的所有木炭、銀錢的數目,一筆筆,觸目驚心。
張蒼站在一旁,嘴唇數次開合,卻又咽了回去。
他心中的憂慮,如同窗外愈發緊密的風雪,沉重而冰冷。
疤面則像一尊沉默的鐵塔,守在門口,那張刀疤縱橫的臉在燭火下顯得愈發猙獰,
他不在乎什麼名聲,什麼律法。
“殿下,蜂窩煤的工坊那邊,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將新造出來的爐子,連同煤餅,一起送到了幾戶最貧苦的人家試用。”
張蒼終于還是找了個話頭,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
扶甦“嗯”了一聲,沒有抬頭,視線依舊停留在竹簡上。
甦齊斜靠在一張軟榻上,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懶洋洋地開口。
“我說殿下,你這又是何苦。”
“殺了人,還得自己操心這些雞毛蒜皮的破事。”
“早知道,就該讓那幾個家伙把家產都吐出來,戴罪立功,讓他們自己去給百姓發煤送爐子,豈不美哉?”
扶甦終于放下竹簡,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
“用沾了人血的錢,去收買人心?”
“先生,這不是我的道。”
甦齊撇了撇嘴,沒再說話。
他知道扶甦的脾氣,認準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這種理想主義者,在他那個時代,早就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了。
可偏偏在這里,他似乎,真的能撞出一條路來。
就在這時,府外的管家跑了進來,神色驚惶,聲音都變了調。
“殿下!不好了!”
“廷尉……廷尉府卿,李崇大人,親自帶著人來了!”
張蒼的臉色,瞬間慘白。
來了!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扶甦的眼神,卻依舊平靜得像一潭深水,沒有絲毫波瀾。
他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語氣淡然。
“讓他們進來。”
片刻之後,一行人出現在書房門口。
為首的,正是大秦廷尉,掌管天下刑獄的最高長官,李崇。
他身後,還跟著那個佷子剛被殺的廷尉丞杜預。
此刻的杜預,臉上哪還有半分興師問罪的模樣?那張臉白得像死人,雙腿抖得如同風中落葉,若不是被旁邊的人架著,恐怕當場就要癱倒在地。
李崇一踏進書房,目光便與扶甦平靜的眼神對上了。
只一瞬間,他便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眼前的長公子,明明還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可那雙眼楮,卻讓他感覺在看陛下!
他心中,將杜申那個蠢貨罵了一萬遍。
李崇不敢有半分猶豫,也顧不上什麼廷尉威嚴,當即率領身後眾人,對著扶甦,行了一個大禮。
姿態恭敬到了極點。
“臣,廷尉李崇,參見長公子殿下!”
他身後的官員,也都齊刷刷地躬身行禮,整個書房,落針可聞。
“李廷尉,深夜到訪,所為何事?”
扶甦的聲音不高,卻讓李崇的腰,彎得更低了。
“臣……臣有罪!”
李崇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和愧疚。
“臣治下不嚴,識人不明,致使杜申此等奸商,在咸陽城內,囤積居奇,禍害百姓!更險些釀成驚天慘案!”
他猛地直起身,眼中竟硬生生擠出了幾滴渾濁的淚水,滿臉悲憤。
“此等惡徒,依大秦律,當誅!”
“殿下親手除此大害,乃是為我咸陽百姓,為我大秦社稷,清掃沉痾!”
“臣,代咸陽萬民,謝殿下隆恩!”
說完,他竟真的又要拜下去。
這番話,這番做派,直接把旁邊的張蒼給看傻了。
他想過廷尉府會來興師問罪,想過他們會據理力爭,甚至想過他們會直接去咸陽宮告御狀。
可他萬萬沒想到,他們是來……負荊請罪的?
甦齊在旁邊,看得差點沒笑出聲。
好家伙,這演技,這臉皮,不去混演藝圈真是屈才了。
扶甦看著眼前這位聲淚俱下的老臣,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他沒有去扶。
就那麼靜靜地看著。
李崇彎著腰,等了半天,也沒等來那句“李廷尉請起”。
他的額頭上,開始滲出細密的冷汗,腰也越來越酸,心中的恐懼,更是如同黑暗的潮水,一波高過一波,即將把他淹沒。
他知道,長公子這是不滿意。
這位殿下,不吃他這一套。
李崇心一橫,猛地轉身,對著身後那個已經快嚇癱的杜預,抬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啪!”
聲音清脆,響徹書房。
“混賬東西!”李崇怒聲斥道,“你身為廷尉丞,自己的親佷子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你竟毫無察覺!若不是長公子殿下明察秋毫,撥亂反正,你要給我大秦惹出多大的亂子!”
“來人!”
李崇對著門外帶來的廷尉衛士厲聲喝道。
“將杜預拿下!革去官職,打入廷尉大牢,听候發落!”
杜預當場就懵了,隨即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大人!廷尉大人!我冤枉啊!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兩個如狼似虎的衛士死死捂住嘴,拖了出去。
處理完杜預,李崇再次轉向扶甦,臉上堆滿了謙卑到近乎諂媚的笑容。
“殿下,如此處置,您可還滿意?”
扶甦終于開口了。
他緩步走到李崇面前,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肩膀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李廷尉,有心了。”
那輕飄飄的動作,卻讓李崇渾身一僵,
“只是……”
扶甦的語氣,忽然冷了下來,如臘月的冰。
“本公子今天才知道,原來我大秦的廷尉丞,說罷免就罷免了,連一道廷議都不需要走。”
李崇的冷汗,“唰”一下就流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這番做作,非但沒有討到好,反而觸怒了對方,
“殿下明鑒!臣……臣絕無此意!臣只是……只是太過憤慨,一時……”
“行了。”扶甦打斷了他,“杜申等人的罪證,疤面會親自送到你廷尉府。”
“該怎麼判,按律法來,本公子不會插手。”
扶甦頓了頓,用只有兩個人能听到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李廷尉,記住。”
“別讓我再有下一次,親自幫你清理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