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咸陽,比白日里更顯威嚴。巍峨的宮闕輪廓隱入黑暗,只有坊市間的燈火,如繁星點點,勾勒出這座帝國心髒的肌理。然而,在這片寧靜的表象之下,一股焦躁不安的暗流,正通過一輛輛疾馳的馬車,在城中各個府邸之間瘋狂竄動。
對于大秦的將軍和勛貴們來說,今夜無人能眠。
長公子的提議,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陛下的意思?
若是前者,那不過是長公子的一時沖動,尚有轉圜的余地。可若是後者……那便意味著,陛下動了別的心思,畢竟天下已定,六國已滅,南征百越,北擊匈奴,獲勝也只是時間問題。
傍晚時分,城西,王府的門前車馬不絕,盡管王賁此刻正在巴郡,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座府邸背後,站著的是那個定三晉、破強楚,如今告老在家,卻依舊能讓整個咸陽為之側目的人物——武成侯,王翦。
然而,一輛輛馬車乘興而來,又都失望而歸。
門房的管家,客客氣氣地將他們攔在門外,
“諸位將軍,實在不巧。我家主人今日偶感風寒,已經歇下了,實在不便見客。”
“風寒?”獨眼老將霍通脾氣最是火爆,當場就想發作,“放屁!老將軍的身子骨,比牛還壯實,前兩日還看到老將軍在自家後院里舞劍呢!這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今天這個節骨眼上病了?”
“霍將軍,您就別為難小的了。”管家躬著身子,姿態謙卑,話語卻不容置喙,“主人的吩咐,小的們不敢不從。諸位將軍還是請回吧。”
眾人吃了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心頭愈發沉重。
王翦是何許人也?那是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老狐狸,論打仗的本事,天下無出其右;論察覺朝堂風向的本事,比他打仗的本事只高不低。他閉門不見,本身就是一種最明確的態度——此事,他不沾。
這下,眾人心中的不安,徹底化為了恐慌。連王翦都如此避諱,難道……真是陛下的意思?
“諸位!”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剛毅的將軍沉聲開口。此人名叫司馬昂,乃是軍中青壯派的代表人物,屢立戰功,素有威望,
“在此空談無益,分頭行事!”他沉聲道,“霍通,你我,再帶上幾位兄弟,去拜訪上卿蒙毅大人!蒙恬將軍雖不在,但蒙大人執掌朝中事務,又是陛下信重之人,或許能探得一二。”
“好!”
“至于剩下的人……”司馬昂的目光,掃過眾人,
“諸位家中夫人和長公子夫人交好的,便以探望之名,去一趟長公子府拜會一下。”
眾人眼楮一亮。對啊!王翦閉門不見,可他的女兒,扶甦的正妻王瀟瀟,總不能也閉門不見吧?
王瀟瀟身為王翦之女,又是扶甦之妻,身份特殊,是連接起三方勢力的關鍵節點。從她那里,或許能探到最真實的消息。
“雙管齊下,總能問出個所以然來!”
……
長公子府。
後院的花廳里,燈火通明。扶甦的正妻王瀟瀟,正端坐于主位。她今日穿著一身素雅的深衣,長發用一支簡單的玉簪綰起,那雙丹鳳眼,顧盼之間,自有一股英氣與從容。
廳內,坐著七八位衣著華貴的婦人,她們無一不是咸陽城中赫赫有名的將軍夫人,但氣氛有些微妙。
“說起來,還是長公子有辦法。”李夫人拉著王瀟瀟的手,言辭懇切,“我家那口子前些日子還念叨,說軍中的甲冑,損耗得厲害,換裝又慢。這下好了,有了那水力鍛錘,將士們都能披上新甲,上陣殺敵,也多了幾分底氣。”
“是啊是啊,”旁邊一位夫人立刻附和,“這都是托了長公子的福。我家那位的袍澤,去年在九原跟匈奴人對陣,就是因為甲冑破了,被一箭射穿了肚子,腸子都流出來了,慘得很。有了這新甲,以後就能少死好多人了。”
婦人們七嘴八舌,說的都是感謝的話,但話里話外,都離不開“將士”、“上陣”、“死人”這些字眼。
王瀟瀟靜靜地听著,臉上始終掛著得體的微笑,她沒有插話,只是不時地讓侍女添上茶水。
李夫人見她不接話,便將話題又繞了回來,她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將士們在邊關流血拼命,圖的是什麼?不就是博個軍功,掙個爵位,讓家里的妻兒老小能過上好人日子麼?我家那口子,從一個小小的士卒,爬到今天的位置,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有十七處。有一回在楚地,被人一矛捅了個對穿,抬回來的時候,人都沒氣了,是我硬生生用參湯給灌回來的。”
說著,她的眼圈便紅了,花廳內的氣氛瞬間沉重下來。
王瀟瀟終于放下了茶壺,她看著李夫人,眼神溫和而真誠︰“李夫人說的,瀟瀟都懂。家父與兄長,也都是在刀山火海里走過來的。夫君常與我說,大秦能有今日之盛,靠的便是千千萬萬如李將軍這般,不畏生死的將士。他對軍中將士的敬重,絕不比任何人少。”
李夫人神色稍緩,用絲帕擦了擦眼角,試探著問道︰“那……今日在渭水邊,長公子他……唉,我們這些婦道人家,也不懂什麼國家大事。只是家里的男人們回來,一個個都跟丟了魂似的,飯也吃不下,就坐在那里喝悶酒。我瞧著心疼,這才斗膽,帶著姐妹們來問問夫人,是不是……是不是將士們哪里做得不好,惹得長公子不快了?”
這個問題,才是今晚真正的核心。
王瀟瀟心中了然,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諸位夫人覺得,夫君今日為何不快?”
眾人都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王瀟瀟淺淺一笑,笑容里帶著一絲無奈,也帶著一絲了然︰“夫君的不快,並非因為將士們做得不好。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覺得,為大秦流血犧牲的將士們,應該得到最好的。他想讓將士們人人披甲,能夠活著享受功勛!渭水邊那座工坊,便是為此而建。”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位夫人的臉,聲音變得懇切起來︰“至于那‘封爵’之議,瀟瀟雖是女子,卻也斗膽猜測,夫君的本意,或許並非是要與浴血奮戰的將士們爭功,而是想讓那些能為大秦強筋健骨的能工巧匠,也有一條報效國家的路子。只是……夫君他,到底是著急了,話說得快了,思慮得,或許也不夠周全,這才引來了誤會。”
這番話,如春風化雨,瞬間讓花廳內緊繃的氣氛緩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