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故魏的公子,發現自己新納的美妾,竟是故齊田氏送來的。他當晚便做了一夜噩夢,夢見那美妾在枕邊,用發簪刺入他的喉嚨。第二日,便尋了個由頭,將那女子送回,並派人送去厚禮,言下之意,是求田氏放過。
這種荒誕而又真實的事情,在咸陽城的各個角落不斷上演。他們就像一群被投入斗獸場的困獸,在無形的鞭子抽打下,開始瘋狂地互相撕咬。
扶甦的宮殿內,氣氛卻與外界的肅殺截然不同。
甦齊正翹著二郎腿,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興致勃勃地給王瀟瀟講述著咸陽城里最近流傳的各種離奇段子。
“夫人您是沒听見,現在外面傳得有多離譜。說是一個楚國舊貴,在家里炖了鍋雞湯,結果被人告了,說他‘不忘在楚之心’,‘雞’者,‘羈’也,‘湯’者,‘蕩’也,合起來就是‘身在秦營心在楚,意圖蕩平咸陽城’!你說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王瀟瀟被他逗得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亂顫,連一旁的張蒼都捻著胡須,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甦先生,你這都是從哪兒听來的市井流言。”張蒼無奈地搖了搖頭。
“還有呢,是說故齊田氏的田不疑,為了向黑冰台表忠心,把他家祖傳的一只玉璧給砸了,說那上面有齊國的圖騰,看著礙眼!”
相里子在一旁听得直搖頭︰“簡直是胡鬧。”
甦齊把瓜子殼往盤子里一吐,得意洋洋地說道,“這說明咱們的計策成功了!現在這幫六國舊貴,已經不是互相猜忌了,他們是互相憎恨!我這叫什麼?我這叫‘輿論引導下的囚徒困境強化版’!每個人都怕對方先一步背叛自己,所以最優選擇就是搶在對方之前,先背叛對方!”
扶甦坐在一旁,安靜地听著,沒有說話,他這幾日,收到的類似消息,比甦齊听到的還要荒唐。
他看著甦齊眉飛色舞的樣子,看著王瀟瀟明媚的笑臉,心中卻怎麼也輕松不起來。
他知道,甦齊說的沒錯,他們的計策成功了。用最小的代價,瓦解了六國舊族之間脆弱的信任,讓他們陷入了互相撕咬的泥潭。
“夫君,你怎麼了?不高興嗎?”王瀟瀟察覺到了他的沉默,走過來,關切地問道。
扶甦勉強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沒有,只是在想,此事過後,這咸陽城里,怕是再無‘信義’二字可言了。”
甦齊聞言,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正色道︰“公子,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情不立事,善不為官。您要走的路,注定是要踩著這些東西過去的。對敵人講信義,就是對自己殘忍。現在他們只是互相揭發,若是真讓他們擰成一股繩,那將來要對付他們的,就是大秦的刀兵,要流的,就是無數士卒的血了。”
張蒼也點頭道︰“甦先生此言在理。公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如今之勢,正是我等一舉掃清這些沉痾頑疾的最好時機。”
“信義?”甦齊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公子您想啊,為什麼會出現這麼多荒唐的告密?正是因為他們怕!他們心里有鬼!黑冰台就像一面鏡子,把他們心里最陰暗、最齷齪的東西全都照出來了。”
“陛下將他們遷到咸陽,好吃好喝養著,給足了體面,結果呢?養出了一群白眼狼。現在,不過是讓他們狗咬狗,把最肥最凶的那幾條先咬死,我看挺好。省時,省力,還省刀。”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如今這局面,看似混亂,實則是一次徹底的清淤。把那些藏在水底的爛泥、石頭、死魚全都翻上來,雖然一時腥臭難聞,但等這些污穢之物被清理干淨,這潭水,才能真正變得清澈。現在就怕火候不夠,只燒掉些皮毛,那些真正盤根錯節的禍根,還埋在底下。”
就在這時,一名內侍快步走了進來,躬身稟報︰“啟稟公子,宮里來人傳旨,陛下召您即刻前往章台宮議事。”
扶甦心中一凜,站起身。
他知道,這場由他親手點燃的大火,燒到現在,終于到了收網的時候了。而他,作為點火人,必須親眼去見證,這火焰最終將吞噬誰,又將照亮誰。
王瀟瀟為他整理好衣冠,柔聲道︰“夫君,萬事小心。”
扶甦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邁步向殿外走去。
殿外的陽光,依舊燦爛得有些晃眼。
章台宮。
大殿之內,空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嬴政高坐御座,面沉似水,身前,堆著小山一樣高的奏折,幾乎要將他的身影淹沒。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它們都散發著一股墨跡未干和人心惶惶的味道。
扶甦站在階下,微微垂首,而在大殿中央,贏三單膝跪地,
“陛下。”贏三的聲音沙啞而亢奮,像一頭飽餐後的餓狼,“這是黑冰台近三日來的‘收獲’。主動呈報者,一百一十七人。相互攀咬揭發者,三百四十二起。涉及人命、兵甲、謀逆等重案者,二十一起。其余雞零狗碎,數不勝數。”
他抬起頭,看向嬴政,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狂熱︰“此法,比臣帶人挨家挨戶去搜,效率何止高了十倍!如今六國舊族,已成一盤散沙,相互猜忌,視若仇寇!”
嬴政听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有去看贏三,目光反而落在了扶甦身上。
“扶甦。”
“兒臣在。”
“你听見了?”
“……兒臣听見了。”
嬴政隨手拿起一封奏折,看也不看,便扔到了扶甦的腳下。“打開它,念。”
扶甦彎腰拾起,展開奏折。上面用秦隸小字,清晰地記錄著一樁罪名。
“故趙宗室之後趙開,于府中私藏前趙制式兵刃——銅戈七件,劍三柄,箭簇一盒。並于月前,聯絡其在雁門關外的舊部,言稱‘秦政暴虐,不日將亡,當早做準備,以待天時’。此為告發者,韓開、顏魏、李嘉……”
一連串的名字,都是趙開往日的“朋友”。
“念完了?”嬴政的聲音冰冷。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