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雪霽臉上帶著一抹淺淡卻真實的笑意，以一種近乎優雅的姿態，如一片輕盈的雪花般從高處屋檐翩然落下，無聲無息地站在了江厭離面前。
他並未在意周圍因他舉動而瞬間緊繃的氣氛，只是微微抬手，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正要深深拜下去的江厭離。
“金少夫人不必多禮。”雲雪霽的聲音依舊清冷，但相較于之前的漠然，此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溫度。
他注視著江厭離那雙盈滿淚水卻努力保持清醒和禮節的眼楮，目光中帶著清晰的欣賞，“我這麼做，其實也存了私心。所為者，不過是我這徒兒，魏無羨。”
他話語微頓，視線轉向一旁因他靠近而下意識繃緊身體、眼神復雜的魏無羨，語氣平緩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深邃。
“他這一生，坎坷太多，背負太重。事情既已發展到這般田地，我自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含冤莫白，魂斷于此。這，便是我出手的緣由。”
江厭離心下了然，對雲雪霽的感激更深。
只是那聲“金少夫人”依舊刺耳，她秀眉微蹙，剛要開口——
雲雪霽卻先一步，拋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
“我知你欲反駁這稱呼。只是，江姑娘，我且問你——你的丈夫金子軒，身隕不過三日，頭七未過，其三魂七魄，因橫死之故怨氣未散，加之此地陰氣匯聚，此刻應仍被封鎖于軀殼之內，未曾徹底消散于天地。”
他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復活一個亡故未久、魂魄未散之人，于天地法則而言，確屬逆亂。但于我而言，只要條件符合，便如同拂去塵埃那一般輕松，並無任何代價需要承擔。”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比任何鄭重其事的宣告都更具震撼力。
無需代價？
復活死者，在他口中竟如此輕松？
眾人皆駭然，看向雲雪霽的目光更是充滿了敬畏與難以置信。
雲雪霽繼續道，“更何況，如今金光善結局已定，罪責昭彰，蘭陵金氏諾大的家業，總需一個名正言順、品性端方之人來執掌。金子軒，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金凌尚在襁褓，金夫人待你一向視如己出。江姑娘，你真的能輕易舍下這一切，讓金子軒含冤九泉嗎？”
這番話，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層浪。
復活死者！
且無需代價！
這個消息讓原本面如死灰、癱軟在地的金光善，眼中猛地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
金子軒是他唯一的嫡子，是他精心培養了多年的繼承人！
無論他內心對兒子有幾分真情，有幾分是利用，但此刻，讓金子軒復活，對他而言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只要子軒活著，蘭陵金氏的權柄就還有可能留在他們這一脈手中，而不是被一直以來虎視眈眈的旁系奪走！
他……絕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就在江厭離被這突如其來的希望沖擊得心神劇震、陷入巨大掙扎之際——
“厭離！厭離！”金光善竟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力氣，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不顧形象地跪倒在江厭離面前，聲淚俱下，全然沒有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宗主威嚴，“厭離！是我錯了！是我鬼迷心竅！我對不起子軒，對不起魏無羨，也對不起你，對不起阿凌啊！”
他哭嚎著，重重磕頭，額頭瞬間見了血痕，“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子軒是無辜的！他還那麼年輕！厭離，求求你，看在夫妻情分上，看在小阿凌不能沒有父親的份上，給子軒一個機會，給蘭陵金氏一個機會吧！我保證……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干涉你們的事，蘭陵金氏以後都由子軒和你做主！只求你能讓子軒回來啊！”
金光善這番突如其來的痛哭哀求，如同又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江厭離心上。
她看著跪在面前、狼狽不堪的公公，看著他那副悔恨交加（無論真假）的模樣，再想到丈夫往日的身影和兒子稚嫩的臉龐，剛剛築起的心防開始劇烈動搖。
她與子軒多年夫妻，情深義重，若真有希望……她如何能不動心？
她擔心的，從來不是子軒會怪罪阿羨，她深知丈夫的品性，明辨是非，若知真相，絕不會遷怒于被設計的魏無羨。
她唯一憂心的，是阿羨自己會因此背負更沉重的心理負擔，會無法面對復活的金子軒。
江厭離下意識地看向魏無羨，眼神復雜，充滿了渴望、猶豫、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卻遲遲無法開口。
魏無羨何等敏銳，他立刻捕捉到了師姐眼中那深藏的情緒，以及她為何猶豫——她是在顧慮他的感受！
她怕他難堪，怕他傷心！
這一刻，魏無羨心中酸澀與暖流交織。
他的師姐，永遠先替他著想。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魏無羨上前一步，緊緊握住江厭離冰涼的手，目光堅定地看著她，聲音清晰而有力，“師姐！”
江厭離淚眼婆娑地望向他。
魏無羨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听起來輕松而真誠，“師姐，你在擔心什麼？是擔心金孔雀……不，是擔心金子軒那個家伙復活後會找我算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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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還試圖扯出一個笑容，“你放心吧！我和他認識這麼多年，我還能不了解他？那就是個驕傲又死腦筋的，但絕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他知道真相後，說不定第一個要砍的就是金光善這個老賊！”
他接著收起玩笑的神色，變得無比鄭重。
“師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怕我難受，怕我尷尬。但是師姐，如果能復活金子軒，我比誰都高興！”
他看向遠處金鱗台的方向，眼神復雜，卻帶著釋然。
“說到底，他是因我而死的。這份愧疚，我會一直背著。但如果他能活過來，金凌能有父親，你能有丈夫，我和蘭陵金氏之間或許能有機會化解這段仇怨……這對我來說，非旦不是負擔，更是解脫，這樣天大的好事！師姐，不要因為我而放棄這個機會！我希望金子軒能活過來，真心的！”
魏無羨的話語，瞬間驅散了江厭離心中最大的顧慮和陰霾。
她看著弟弟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楮，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
阿羨他……真的長大了。
淚水再次決堤，但這一次，卻是帶著希望和釋然的淚水。
江厭離反手緊緊握住魏無羨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
然後，她轉過身，面向雲雪霽，拉著魏無羨一起，深深地、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
她的聲音因激動和哭泣而顫抖，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懇切，“前輩！晚輩……晚輩懇請您，施展回春妙術，復活我的丈夫金子軒！請前輩……給我們夫妻一個重聚的機會，給稚子一個完整的家，也給蘭陵金氏一個撥亂反正的未來！此恩此德，江厭離與雲夢江氏，永世不忘！”
她終于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做出了遵從本心的選擇。
魏無羨也立刻道，“師尊，拜托您了！”
江澄站在一旁，看著姐姐和魏無羨，雖然對蘭陵金氏依舊心有芥蒂，但此刻，他也默默抱拳，向雲雪霽行了一禮。
只要阿姐心願得償，只要對雲夢江氏有利，他願意支持。
跪在地上的金光善，听到江厭離終于松口，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連連磕頭。
“多謝前輩！多謝厭離！多謝！”
雲雪霽看著眼前這一幕，目光在毅然決然的江厭離、真誠懇切的魏無羨以及狂喜失態的金光善身上掃過，最終淡淡地點了點頭。
“既然這是你的選擇，如你所願。”
雲雪霽微微頷首，對江厭離的請求表示了應允。
他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復活亡者這等驚世駭俗之事，于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既已決定，便隨我來吧。”
他聲音清冷，轉身便欲向金鱗台方向行去，金子軒的遺體應當妥善安置在那里。
江厭離強壓下心中的激動與忐忑，在魏無羨的攙扶下起身，正要緊隨其後。
就在這希望之光初現的時刻，魏無羨眼角的余光，卻不經意地掃過了不遠處那不夜天城高聳的、尚殘留著血腥與焦灼氣息的城牆。
一瞬間，那些被他強行壓在記憶深處的、更為慘烈的畫面猛地撞入腦海——是溫情、溫寧那一支老弱婦孺們蒼白而絕望的臉，是他們被高高懸掛在城牆之上、隨風搖晃的冰冷軀體。
就在不久之前，他們同樣慘死于此地，而直接凶手，雖是受金光善指使，但執行者……
魏無羨的心猛地一沉，那股剛剛因師姐有望得償所願而升起的些許暖意，瞬間被冰冷的現實沖刷得七零八落。
他怔怔地望著那片城牆，眼神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
溫情一脈的死亡，甚至比金子軒更近，若論魂魄未散的可能性，或許……這個念頭剛剛升起，就被他自己無情地掐滅了。
他比誰都清楚，蘭陵金氏為了永絕後患，為了防止任何可能出現的“鬼將軍”般的意外，早在處置這些“溫氏余孽”時，就動用了極其陰毒的手段，將他們的魂魄生生打散，徹底湮滅于天地之間。
那是連招魂術都無力回天的徹底消亡。
“魂魄……已經沒了啊……”
魏無羨在心中苦澀地低語，一股深沉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他縱然有通天的鬼道之術，縱然如今有了一位神通廣大的師尊，可面對魂飛魄散者，又能如何？
逆天改命，總要有“命”可改，有“魂”可循。
他想開口為那些無辜的溫氏族人求一線生機，哪怕只是微末的希望，可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干澀，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知道，這是不可能完成之事，開口也只是徒增師尊煩擾，讓剛剛緩和的氣氛再次陷入尷尬。
他只能將這份沉重的悲痛與遺憾，深深埋進心底，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此刻，聚集在不夜天的仙門百家眾人，心態各異。
有對雲雪霽敬畏到極點的，有對復活之事將信將疑的，更有不少人心思活絡，開始盤算著蘭陵金氏權力更迭後，自家宗門能從中攫取何種利益。
眼見雲雪霽已應下江厭離所求，金子軒復活在即，蘭陵金氏的內亂似乎即將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平息，許多人便覺此地已無逗留的必要，加之雲雪霽帶來的壓迫感實在太強，于是開始三三兩兩地悄然散去，偌大的廣場漸漸顯得空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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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雪霽並未理會這些人的去留，他的腳步沉穩，先是走向了癱軟在地、眼中卻燃燒著瘋狂希冀的金光善。
金光善見雲雪霽向他走來，還以為對方是要詢問金子軒遺體的具體位置，或是需要他準備什麼儀式材料，連忙掙扎著想要爬起，臉上擠出討好的、卑微的笑容。
“前輩，您有何吩咐？子軒的遺體就在……”
他的話戛然而止。
雲雪霽根本沒有听他廢話的意思，只是居高臨下地、冷漠地瞥了他一眼，隨即抬手，看似輕描淡寫地一掌按在了金光善的丹田氣海之處。
“呃啊——！”
金光善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般徹底癱軟下去，渾身劇烈抽搐，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苦修數十載積累的靈力，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從丹田處瘋狂傾瀉而出，不過眨眼功夫，便消散得一干二淨！
數十年的修為，就此化為烏有！
修為被廢！
徹底成了一個廢人！
雲雪霽的聲音冰冷如刀，傳入金光善以及尚未完全離開的少數人耳中。
“留你性命，是讓你親眼看著蘭陵金氏如何在你錯誤的引領下走向覆滅，又如何在你兒子手中獲得新生。這身修為，是你作惡的根基，留之無用。”
廢掉金光善的修為，這是雲雪霽認為最直接、最根本的懲戒。
失去了力量，這個野心家便再也翻不起任何風浪，只能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苟延殘喘地目睹一切。
處理完金光善，雲雪霽的目光轉向了始終低眉順眼、站在一旁，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的金光瑤。
當他的視線落在金光瑤身上時，那萬年冰封般的眼神，幾不可察地泛起了一絲極其復雜的漣漪。
在他的世界里，那個他看著從小小一團、受盡欺凌的幼童，一步步成長為心思縝密、隱忍堅韌的琉璃宮少宮主的金光瑤，與眼前這個因陰謀敗露而面色蒼白、身形微顫的金光瑤，影像有那麼一瞬間的重疊。
終究是……
不一樣的時空，卻走向了這樣一個悲劇的結局。
雲雪霽的心頭，掠過一絲極淡的悵惘。
在那個世界，他或許未能及時阻止某些事情的發生，但在這個世界，面對這個尚未犯下不可饒恕之罪（至少相對于他認知中的那個金光瑤而言），卻又確實心懷鬼胎、造成了魏無羨與江厭離悲劇的金光瑤，他罕見地遲疑了。
直接廢其修為？
以金光瑤的心智和如今的處境，失去修為幾乎等同于將他逼上絕路，恐怕會催生出更極端的行為。
取其性命？
可他總覺得金光瑤又罪不至此。
況且，一切罪惡的根源更多地指向了貪婪無度的金光善。
金光瑤……他又有什麼錯？
電光火石間，雲雪霽想到了曾在某個名為“雲之羽”的位面使用過的一種特殊的蠱——鎖魂散。
那種蠱能極大地限制人的心智與行動，使其難以違背施術者的意志，甚至罪孽深重者會直接暴斃。
但他並不想金光瑤死，他只是需要一個絕對有效的鉗制，一個能確保此人此生再也無法危害無辜之人性命的手段別人惡意害他的情況除外。
瞬息之間，雲雪霽已有了決斷。
他指尖微動，一縷幾乎看不見的、帶著奇異幽香的淡紫色氣勁悄然凝聚。
他緩步走到金光瑤面前。
金光瑤感受到逼近的陰影，身體繃緊到了極致，頭垂得更低，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顫抖。
“前……前輩……”
雲雪霽沒有言語，只是伸出食指，那縷淡紫色氣勁如同擁有生命般，悄無聲息地鑽入了金光瑤的眉心。
金光瑤渾身一僵，只覺得一股冰涼的氣息瞬間流遍四肢百骸，最終蟄伏于識海深處，並未帶來任何疼痛或不適，但他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仿佛被套上了一個無形而堅固的枷鎖。
他驚駭地抬頭看向雲雪霽。
“此非致命毒藥，亦不損你修為。”雲雪霽淡淡開口，聲音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此乃一種改良後的蠱，名為‘鎖心印’，天上人間，唯我一人可解。不過你放心，它不會剝奪你的任何能力，卻會與你心神相連。從今往後，你若再起歹念，意圖行構陷、謀殺、背叛等危及他人性命或造成巨大不公之事，心印自會發作，輕則心神劇痛，行動受阻，重則……你自行體會便可。此印也會伴隨終生。”
這改良版的鎖魂散，或者說“鎖心印”，其核心在于監控和懲戒意念而非直接控制行為，給了金光瑤一定的自由，卻又從根本上杜絕了他再次作惡的可能。
這是一種比廢除修為更為精妙，也更為長久的懲罰。
金光瑤臉色變幻不定，最終化為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他能感覺到雲雪霽所言非虛，那種靈魂被禁錮的感覺無比真實。
他失去了暗中籌謀、東山再起的最後可能，余生都將在這種無形的監控下戰戰兢兢地度過。
他緩緩跪伏下去，聲音沙啞，“金光瑤……謝前輩不殺之恩。”
這一拜，滿滿的都是絕望與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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