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坐在靜室的軟榻上,正捧著一個小巧的白玉杯,小口小口地品嘗著藍忘機私藏的天子笑。
酒液清冽甘醇,回味悠長,他眯著眼楮,一副愜意享受的模樣。
藍忘機坐在一旁的書案前,看似在翻閱書卷,眼角的余光卻始終留意著魏無羨。
見他喜歡,心中微安,但隨即又想起一事。
雲深不知處的膳食向來以清淡養生為主,幾乎不見葷腥,口味也與夷陵、琉璃宮一帶的濃油赤醬截然不同。
他深知魏無羨口味重,嗜辣喜葷,只怕……
恰在此時,靜室外傳來輕微腳步聲,是負責送膳的弟子。
很快,幾樣精致的素齋小菜和清粥便被送了進來,整齊地擺在案上。
果然,魏無羨湊過來一看,雖然嘴上說著“哇,看起來好精致啊”,但那眼神里的光彩明顯黯淡了幾分。
他拿著筷子戳了戳那碧綠的青菜,顯得有些興致缺缺,只就著小菜勉強喝了半碗粥,便又摸回了他的天子笑旁邊繼續小口小口的飲酒。
藍忘機默默看著,將自己那份用完,便起身道,“魏嬰。”
“嗯?”魏無羨抬頭,唇上還沾著一點晶瑩的酒漬。
“隨我下山。”藍忘機言簡意賅。
“下山?”魏無羨眼楮一亮,立刻蹦了起來,“現在?好啊好啊!我們去干嘛?”
他以為是藍忘機要帶他夜游姑甦,頓時來了精神,他早就听說姑甦風景秀麗,趁此機會看看姑甦的夜景,也算不枉此行了。
“用膳。”藍忘機看著他,語氣平靜。
魏無羨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心頭瞬間被一股暖流包裹。
藍湛這是……看出他沒吃飽,也吃不慣,所以要特意帶他出去吃好吃的?
“藍湛!”他笑嘻嘻地湊過去,幾乎要掛在藍忘機身上,“你怎麼這麼好!那我得好好想想姑甦有什麼好吃的……”
兩人悄然下了山,並未驚動他人。
姑甦城華燈初上,夜市正熱鬧。
魏無羨如同魚兒入了水,拉著藍忘機穿梭在香氣四溢的食肆攤販之間。
最終,他們挑了一家口碑頗佳的酒樓,魏無羨毫不客氣地點了好幾道招牌的葷菜和一道鮮香麻辣的羹湯,吃得額頭冒汗,大呼過癮。
藍忘機只是陪在一旁,偶爾動筷,更多時候是看著魏無羨吃得眉飛色舞,自己面前那杯清茶,也仿佛品出了別樣的滋味。
酒足飯飽,魏無羨摸著圓滾滾的肚子,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
正準備和藍忘機打道回府,目光忽然被街邊一家尚未打烊的糖果鋪子吸引了過去。
尤其是那鋪子上掛著的“姑甦特制酥糖”的牌子,讓他想起了自家那個嗜糖如命的小師弟。
“藍湛,你等我一下!”魏無羨說著,便快步走向那糖果鋪子。
不一會兒,他就拎著兩個油紙包回來了,臉上帶著狡黠的笑容。
“給薛洋帶了糖?”藍忘機了然地問。
薛洋愛吃糖,這在琉璃宮不是秘密。
“嗯!”魏無羨點頭,晃了晃其中一個油紙包,“剛剛听那店家小二說這家酥糖听說很有名,那小子肯定喜歡。”
接著他又晃了晃另一個明顯更大、散發著誘人肉香的紙包,“阿瑤雖然不說,但我估計以他的口味,你們送來的晚膳應該也沒動幾筷子,反正來都來了,順便給他帶點扎實的肉食回去打打牙祭。咱們雲深不知處的齋菜,估計也夠他受的。”
魏無羨一個“咱們”惹的藍忘機臉直接紅到了耳根。
藍忘機看著他細心周到、神采飛揚的模樣,目光柔和,輕輕頷首,“你身為大師兄,應當如此。”
回到靜室時,孟瑤和薛洋廂房的燈還亮著。
魏無羨先敲開了薛洋的房門,將那一包酥糖塞進他懷里。
薛洋先是意外,隨即嗅到那甜香,眼楮瞬間亮了起來,嘴角咧開一個大大的、真心實意的笑容,“謝了,大師兄!”
那聲調都比平時甜膩了幾分。
接著,魏無羨又提著那個更大的油紙包去了孟瑤房間。
孟瑤開門時臉上還帶著些許倦色,當魏無羨將還溫熱的、包著醬肉和點心的紙包遞給他,並擠擠眼說“給你和阿洋添點夜宵”時。
孟瑤明顯怔了一下,隨即眼中涌上真切的笑意和感激,溫聲道,“有勞大師兄掛念,多謝。”
安排好一切,魏無羨才心滿意足地回到主臥。
藍忘機已為他備好了洗漱的熱水和干淨的寢衣。
窗外月色如水,透過窗欞灑入靜室,一片安寧祥和。
魏無羨看著藍忘機清冷的側影,想到他今日的種種破例和細心體貼,心里像是被天子笑燻得暖融融、醉醺醺的。
他蹭到藍忘機身邊,笑嘻嘻地小聲說,“藍湛,今天謝謝你啦!”
藍忘機側過頭,對上他亮晶晶的眸子,月光在那雙淺色的眼眸中流淌,化作極淡卻真實存在的溫柔。
“嗯。”他低聲應道,“歇息吧。”
翌日清晨,魏無羨在陌生的床榻上醒來,揉了揉眼楮,發現身側早已空無一人,被褥整理得一絲不苟,透著藍忘機特有的冷冽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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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著哈欠推門而出,東西兩廂也寂靜無聲,孟瑤和薛洋顯然早已起身離去。
“起這麼早?不愧是藍氏听學,規矩真嚴。”
魏無羨咕噥著,伸了個懶腰,慢悠悠地踱出靜室院落,想著隨便逛逛,順便找找藍湛和師弟們。
雲深不知處晨霧未散,空氣清冷沁人。
然而,他沒走多遠,便見一隊藍氏弟子神色匆匆、步履急促地朝著一個方向趕去,彼此間低聲交談,面色凝重。
魏無羨心頭莫名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
他快步上前,一把拉住隊伍末尾的一名年輕弟子。
“這位師兄,請問是出了何事?為何如此匆忙?”魏無羨收斂了平日的嬉笑,正色問道。
那弟子突然被拉住,先是一驚,待看清魏無羨的面容——昨日藍二公子親自引入靜室、琉璃宮首徒的身份已悄然傳開。
那弟子立刻恭敬地行了一禮,臉上帶著憤懣與焦急,“魏公子有所不知,是前山蘭室那邊出事了!今日正是各家前來求學的弟子正式呈送拜師禮的日子,本該是莊重場合,可那岐山溫氏的溫晁公子,他、他簡直欺人太甚!”
“溫晁?”魏無羨眉頭瞬間擰緊,“他做了什麼?”
弟子愈發氣憤,語速都快了幾分,“他不僅態度倨傲,禮物輕慢,還處處尋釁,故意刁難先生和二公子!方才、方才更是口出污言穢語,竟……竟當眾辱罵二公子是……是……”
弟子似乎難以啟齒,臉都漲紅了。
魏無羨的心猛地一沉,抓住弟子胳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罵他什麼?!”
那弟子被魏無羨陡然變得銳利的目光嚇了一跳,豁出去般低聲道,“罵是‘斷袖’……說、說些‘惡心不堪’、‘枉為名士’之類的混賬話!先生氣得臉色發青,二公子他……”
弟子頓了頓,似乎不知該如何描述藍忘機的反應。
“藍湛現在在哪兒?!”魏無羨的聲音瞬間冷了下去,那雙總是含笑的桃花眼里仿佛凝起了寒冰。
“就、就在前面的蘭室……”
弟子話未說完,只覺眼前人影一閃,一陣風掠過,魏無羨已如離弦之箭般朝著他所指的方向疾沖而去,衣袂翻飛,帶起凌厲的氣勢。
魏無羨心急如焚,體內靈力奔涌,將速度提到了極致。
他腦海中只剩下那名弟子的話——
“斷袖”、“惡心不堪”……
溫晁竟敢如此折辱藍湛!
他幾乎可以想象藍忘機此刻的模樣。
——定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承受著那些惡意的目光和污言穢語,以他的性子,絕不會為自己辯駁半分,只會用更冷的沉默將自己包裹起來。
光是想到那個畫面,魏無羨就覺得心口像是被烈火灼燒,又像是被寒冰刺穿,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席卷了他。
蘭室已近在眼前,那這等莊嚴肅穆的地方本該是講學論道的清靜之地,此刻卻隱隱傳出喧嘩之聲,顯得極不和諧。
魏無羨足下一點,身形輕靈地掠過回廊,悄無聲息地靠近蘭室敞開的窗戶,恰好將室內的情形盡收眼底。
只見蘭室內氣氛凝重壓抑。
藍啟仁藍老先生端坐于主位,面色鐵青,胡須微顫,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顯然氣得不輕。
下方,一眾藍氏弟子皆面露憤慨,卻礙于門規和溫氏的威勢敢怒不敢言。
其他仙門子弟則神色各異,有震驚,有鄙夷,也有事不關己的冷漠。
場中,溫晁正帶著幾個溫氏家僕,趾高氣揚地站在那里,臉上掛著惡劣的譏笑,完全無視了這莊重場合應有的禮儀。
而藍忘機,果然如魏無羨所料。
他靜立于藍啟仁身側不遠的位置,面對溫晁的詆毀,身姿依舊挺拔如松,面色冰寒,薄唇緊抿,那雙淺淡的琉璃眸子里看不出情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冷寂,仿佛溫晁辱罵的對象並非自己。
就在這時,溫晁那令人作嘔的嗓音再次響起,充滿了惡意和挑釁,清晰地傳入了窗外魏無羨的耳中
“……藍二公子這般姿容,整日冷著張臉,拒人于千里之外,怕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癖好?我看吶,分明就是個……”
溫晁故意拖長了語調,惡劣的目光掃過四周神色各異的听學弟子,引得他身旁的狗腿子們發出猥瑣的低笑。
溫晁突然提高了音量,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辱罵道
“——就是個喜歡男人的斷袖!躲在這假清高的雲深不知處,干些齷齪勾當!真是想想都讓人覺得惡心不堪!你們姑甦藍氏自詡雅正,竟教出這等……”
“溫晁!!!”
一聲怒喝如同驚雷炸響,硬生生截斷了溫晁未盡的污言穢語!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一道迅疾如電的玄色身影已從側方高牆之上凌空撲下,攜著滔天怒意,精準無比地直沖向場中口出狂言的溫晁!
魏無羨穩穩落地,擋在藍忘機身前一丈之處,手中佩劍雖未出鞘,卻已直指溫晁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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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胸膛因急速趕路而微微起伏,那雙總是漾著笑意的眼楮此刻燃燒著駭人的怒火,目光銳利如刀,死死釘在溫晁身上。
“你剛才說什麼?”魏無羨的聲音冷得掉冰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有種把你那屁話,再給我說一遍試試!”
溫晁被這突如其來的怒喝和凌厲氣勢駭得一怔,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待他看清來人是魏無羨,且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陌生面孔時,那點被震懾的慌亂迅速被惱羞成怒取代。
他溫晁橫行霸道慣了,何曾被人如此當眾呵斥、用劍指著?
他正待發作,目光卻猛地觸及魏無羨腰間那塊瑩潤剔透、雕刻著繁復海棠花紋的寒玉玉佩——那是琉璃宮核心弟子及以上身份的標志,天下皆知琉璃宮主深居簡出卻護短至極,其實力深不可測,連他父親溫若寒都屢次嚴令警告,在岐山溫氏徹底準備好之前,絕不可輕易招惹琉璃宮之人!
溫晁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不是怕魏無羨本人,而是想起了溫若寒森冷的警告——“若因你之故,提前引來琉璃宮傾力針對,壞我大計,縱你是吾兒,吾亦親手剮了你!”
他方才……他方才不僅招惹了,還極盡羞辱之能事地罵了姑甦藍氏的藍二公子、琉璃宮首徒的未婚夫是“斷袖”、“惡心不堪”!
這、他這簡直是在雙重找死!
溫晁額角瞬間滲出冷汗,方才的氣焰如同被冰水澆頭,一下子熄了大半,張著嘴,那句到了嘴邊的“你是何人”和更惡毒的謾罵硬生生卡在喉嚨里,吐不出又咽不下,臉色青白交錯,顯得異常滑稽。
魏無羨將他這驟變的神色盡收眼底,心中冷笑,怒火更熾。
他此刻怒極,根本不屑于借師門之勢壓人,他要的是溫晁為侮辱他的藍湛付出代價!
“怎麼?”魏無羨踏前一步,劍鞘幾乎要戳到溫晁鼻尖,聲音里的寒意能凍傷人,“剛才不是還很能說嗎?罵我未婚夫罵得不是挺歡嗎?現在啞巴了?我讓你再把那屁話重復一遍,你聾了嗎?!”
“未婚夫”三個字如同驚雷,炸得在場許多人又是一愣,雖然兩家聯姻之事早有風聲,但由當事人如此直接地在沖突中宣之于口,分量截然不同!
他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氣勢凌厲逼人,整個蘭室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劍拔弩張的一幕驚得屏住了呼吸。
藍氏弟子們看著擋在二公子身前、以未婚夫身份強勢維護的魏無羨,眼中不禁流露出更深的激動與認同。
藍啟仁眉頭緊鎖,雖覺魏無羨此舉過于沖動強硬,恐生事端,但听到“未婚夫”三字,再看溫晁那慘白的臉,終究將呵斥的話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哼了一聲。
藍忘機站在魏無羨身後,听著那聲清晰無比的“未婚夫”,看著眼前那堅定無比地擋在他前方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洶涌的熱流沖破冰封,瞬間席卷四肢百骸。
他垂在身側的手,悄然握緊,指尖深深嵌入掌心。
溫晁被魏無羨逼問得節節後退,臉上血色盡失。
“未婚夫”三個字坐實了最壞的情況,他不僅罵了琉璃宮首徒,還侮辱了藍氏未來的另一位主人!
眾目睽睽之下,他若認慫,日後如何在仙門立足?
可若再口出惡言……
想起父親的警告,他肝膽俱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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