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雪霽端坐主位，清冷的目光掠過下方神色各異的眾人，淡聲道，“諸位能撥冗前來，便是給了雲某與琉璃宮顏面。”
姑甦藍氏藍啟仁率先起身，手持一卷古樸的琴譜，恭敬道，“雲宮主言重了。姑甦藍氏特備薄禮‘鶴唳清霄’古琴譜一卷，恭賀宮主喜得佳徒，願琉璃宮聲名愈發清越，如鶴鳴九霄。”
一旁的藍曦臣與藍忘機亦隨之躬身行禮，儀態無可挑剔。
雲雪霽微微頷首，自有宮婢上前，恭敬接過禮盒，“藍先生有心，此譜甚雅，雲某在此謝過。”
接著，雲夢江氏江楓眠與虞紫鳶亦起身，江楓眠奉上一只紫檀木盒，盒蓋開啟，內里是一對通體碧綠的九瓣蓮玉佩，靈氣逼人。
“雲夢江氏特獻上‘雙生蓮佩’一對，乃蓮花塢深處蘊養百年之物，于溫養經脈、寧心靜氣頗有奇效，聊表慶賀之意。”
“江宗主、虞夫人費心了，此物珍貴，多謝。”雲雪霽依舊是淡淡謝過。
虞紫鳶微微頷首，目光卻不經意掃過侍立一旁的江澄，只見兒子自進入這琉璃宮後，臉色就有些發白，眼神怔忡，似乎心神不寧，放在膝上的手甚至微微攥緊。
她只當他是被這琉璃宮的磅礡氣勢所懾，或是身體不適，並未深想。
隨後，清河聶氏聶明 起身，他帶來的是一柄縮小版的、卻依舊煞氣凜然的霸下刀模型，但材質非金非鐵，似是一種罕見的黑色靈石打磨而成，蘊含著精純的斬煞之力。
“清河聶氏，獻上‘斬煞石符’一具，置于殿中可自行吸納化解煞氣怨念，望能助琉璃宮永葆清靜。”
“聶宗主豪氣，此物實用，雲某收下了。”雲雪霽眼中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贊賞。
至于岐山溫氏與蘭陵金氏，溫若寒面色平靜，毫無表示，似乎認為能親自前來已是給了天大的面子。
金光善則臉上掛著慣有的笑容，仿佛渾然忘了備禮之事，只目光不時瞟向侍立的宮婢。
雲雪霽對此並不在意，也未曾出言詢問，仿佛他們帶不帶禮都無關緊要，這種全然不在意的態度，反而讓溫若寒眼底閃過一絲陰霾，讓金光善的笑容略微有些掛不住。
幾刻鐘的寒暄與獻禮過後，殿內氣氛略顯微妙。
就在這時——
“當——”
“當——”
“當——”
三聲悠遠而清越的鐘鳴自殿外傳來，瞬間壓下了所有細微的雜音，將眾人的注意力全然吸引。
拜師宴，正式開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大殿入口。
只見三道身影，在殿外明亮天光的映襯下，緩步而入。
薛洋也難得規規矩矩的站在左側，一身玄色綢衣，那黑色深邃如夜，但在光影流轉間，卻能看到衣料中細細織入了暗金色的絲線，形成某種詭譎而華麗的暗紋。
他面容精致，唇紅齒白，一雙眼楮黑得發亮，眼神卻帶著幾分野性與漠然，嘴角似笑非笑。
孟瑤站在右側，身著一身月白長袍，衣料上以銀絲精細繡著雅致的竹枝紋路，襯得他身姿挺拔又略顯單薄。
面容清秀，眼神溫潤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與恭順，嘴角含著恰到好處的淺笑，儀態更是無可挑剔。
魏無羨則站在中間那個居中的位置，一身熾烈如火的紅衣，衣擺繡著暗金色的流雲紋，面容俊朗，眉眼飛揚，嘴角噙著一抹灑脫不羈的笑容，他步伐輕快，卻帶著一種天生的引人注目的氣場。
他走在最中間，步伐不緊不慢，卻奇異地與左右兩人的氣場融合在一起。
當那抹熟悉的、張揚的紅色身影映入眼簾時，江澄的瞳孔驟然收縮！
盡管面容更顯年少稚嫩，但那眉眼，那笑容，那走路的姿態……刻入骨髓的記憶瞬間翻涌而上，幾乎將他的理智淹沒！
是魏無羨！
怎麼會是他？
琉璃宮要收的弟子竟然是他！
巨大的震驚、前世積壓的復雜情緒憤怒、愧疚、不甘……）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控感猛地沖上頭頂。
江澄完全忘了場合，忘了身份，猛地踏前一步，失聲驚呼，聲音因極度震驚而顯得有些尖銳破音︰
“魏無羨？！怎麼是你？！”
這一聲驚呼在肅穆安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突兀刺耳！
江澄當即就在想，如果他被琉璃宮收走了，他怎麼辦？他們之間的承諾怎麼辦？
這一世他帶著記憶，本想著，不會再重蹈覆轍，那自己就不會失去金丹，魏無羨也不會去修行詭道術法，一切還來得及。
可原來，一切早就來不及了。
霎時間，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從殿中三人身上移開，全部聚焦到了失態的江澄身上！
江楓眠和虞紫鳶臉色驟變。
被自家兒子這麼一叫，江楓眠自然也認出了魏無羨。
虞紫鳶立刻厲聲低喝，“江澄！閉嘴！退下！”
同時伸手想去拉他。
江楓眠也是面色一沉，急忙向主位上的雲雪霽拱手，“雲宮主恕罪，小兒無狀，驚擾大殿……”
魏無羨顯然也听到了這聲驚呼，他腳步一頓，疑惑地轉頭看向雲夢江氏的方向，看到那個一臉震驚、指著他失態的紫衣少年，臉上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情。
他似乎並不認識這個反應如此激烈的人。
孟瑤和薛洋也微微側目，薛洋更是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絲看熱鬧的興味。
雲雪霽的目光淡淡掃過江澄，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讓江澄瞬間如墜冰窖，後面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
雲雪霽並未立刻發作，只是那一眼，便讓江楓眠和虞紫鳶的心都提了起來，因為他們清楚，如果琉璃宮宮主要對自家兒子動手的話，他們什麼都做不了。
殿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好在雲雪霽迅速收回目光，仿佛剛才的小插曲並未發生，聲音依舊平穩，“繼續。”
三人行至殿中央，在雲雪霽的玉座前停下。
無需指引，三人同時撩衣，雙膝跪地，動作整齊劃一，聲音清亮而鄭重，響徹大殿︰
“弟子魏無羨，”
“弟子孟瑤，”
“弟子薛洋，”
“拜見師尊！”
雲雪霽看著跪在面前的三個少年，臉上那抹清淺的笑意加深了些許，他並未避讓，而是結結實實受了他們這一記叩首大禮。
“起來吧。”他聲音溫和了些許。
三人依言起身，垂手恭立。
雲雪霽抬起手，指尖靈光流轉，凌空虛劃，一道繁復而古老的銀色符文瞬間成型，散發出浩瀚而威嚴的氣息。
他指尖輕彈，那道符文一分為三，化作三道流光，精準無比地沒入魏無羨、孟瑤、薛洋三人的眉心。
符文入體，三人周身皆是一震，只覺得一股暖流融入神魂深處，仿佛與師尊、與這座琉璃宮建立了某種不可分割的緊密聯系。
“此符乃是琉璃符，乃是是琉璃宮的通勤令。”
雲雪霽目光又接著掃過三人，聲音清晰地傳遍大殿每一個角落， “今日起，爾等便是我雲雪霽親傳弟子，入我門牆，當守我規訓，勤修不輟，勿墮琉璃宮之名。”
“魏無羨，為長，是為大師兄。”
“孟瑤，次之，為二師兄。”
稍作停頓，他的目光在孟瑤身上停留一瞬，繼續道，“同時，立孟瑤為琉璃宮少宮主，輔理宮務，日後承我道統。”
此言一出，孟瑤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與狂喜，但他迅速壓下，立刻再次躬身，聲音因激動而略帶一絲顫抖，“弟子……孟瑤，領命！定不負師尊厚望！”
魏無羨對此安排似乎毫無異議，反而沖著孟瑤擠了擠眼楮，一臉“以後靠你罩著”的嬉笑表情。
他甚至還偷偷瞟了一眼雲夢江氏那邊，對那個剛剛莫名其妙喊他名字的紫衣少年更好奇了。
薛洋則撇了撇嘴，似乎對排第幾根本無所謂。
雲雪霽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最後道，“薛洋，行三。”
薛洋這才懶洋洋地拱了拱手，“哦，知道了，師尊。”
拜師禮成，三道銀色符文融入三名新弟子眉心，象征著他們正式成為琉璃宮門人，與雲雪霽、與琉璃宮氣運相連。
雲雪霽看著階下三名風格迥異卻皆天賦異稟的少年，臉上的溫和笑意漸漸收斂，轉為一種深沉的鄭重。
他的聲音清朗，回蕩在寂靜的光華殿中，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魏無羨，孟瑤，薛洋。”
“弟子在。”三人齊聲應道，神色也隨之肅穆起來。
“爾等既入我門，當知師兄弟一體，榮辱與共。”雲雪霽的目光緩緩掃過他們每一個人，“萬望你們三人，今後同心竭力，互扶互助，切勿內斗紛爭。需知，內耗乃宗門大忌，唯有齊心，方能共興我琉璃宮，令其傳承萬代，光耀于世。”
他的話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既是期望，也是警告。
魏無羨三人听出其中的分量，也收起了嬉笑，認真點頭。
隨後，雲雪霽微微抬高了聲音，不僅是說給三位新弟子，更是說給在場所有賓客，宣告琉璃宮立世之根本︰
“今日，亦告知爾等，我琉璃宮宮訓——”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吐出八個字︰
“有教無類，兼愛非攻。”
這八個字如同洪鐘大呂，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上。
“有教無類”，意味著不論出身、不論來歷、不論資質在雲雪霽看來，皆有可塑之處），凡入此門者，皆可得教化。
這無疑是對外界那些關于孟瑤出身流言的最有力回應，也解釋了為何會收下性子跳脫的魏無羨和看似乖戾的薛洋。
“兼愛非攻”，則闡述了琉璃宮的處世之道︰胸懷廣博，一視同仁；崇尚和平，不主動挑起紛爭，但亦不懼任何來犯之敵！
這宮訓，與當今仙門世家注重血脈、等級、時常為資源利益征伐不斷的現狀，形成了鮮明而刺眼的對比。
殿內一片寂靜。
五大世家之人面色各異。藍啟仁撫須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露出深思；江楓眠目光微動，似有所感；聶明 眉頭微蹙，似乎在想這“非攻”是否過于理想；溫若寒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金光善則笑容不變，眼神卻閃爍不定，不知在想什麼。
而魏無羨、孟瑤、薛洋三人，則將這八個字深深烙印心底。
“謹遵師尊教誨！”
“弟子謹記宮訓！”
三人再次躬身，聲音比之前更加堅定。
雲雪霽看著他們，眼中終是流露出一絲真正的欣慰。
拜師禮成，殿內肅穆的氣氛稍緩。雲雪霽抬手示意，清冷的聲音傳入每位賓客耳中︰“禮既成，請諸位移步偏殿，略備薄宴，聊表謝意。”
眾人紛紛起身，在宮婢的引導下，走向與光華殿相連的寬敞偏殿。
偏殿內早已設好精美的案幾，按世家地位與親疏關系排列。
琉璃宮的效率極高，幾乎在他們落座的瞬間，一列列身著素雅宮裝的侍女便手托玉盤，悄無聲息地魚貫而入，將一道道佳肴並靈酒仙茗置于案上。
這些菜品色澤誘人，香氣卻並不濃烈撲鼻，反而是一種內斂的清雅馨香，光是看著便覺賞心悅目。
起初，藍啟仁、江楓眠等人並未多想，只以為是琉璃宮講究，食材烹飪得極為精致罷了。
姑甦藍氏飲食清淡，藍啟仁率先執起玉箸，夾起一片看似普通的清炒玉筍放入口中。
筍片入口清脆，然而下一瞬，一股精純溫和的靈力便自胃腹中化開，緩緩流向四肢百骸，竟讓他多年未有寸進的修為壁壘微微一動！
藍啟仁持箸的手猛地一頓，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驚詫。
他迅速又嘗了一口手邊的靈菌湯，同樣，暖融融的靈氣再次涌現，雖不猛烈，卻綿綿不絕，對修為大有裨益！
幾乎同時，其他幾桌也傳來了細微的抽氣聲。
聶明 飲下一杯琥珀色的靈酒，只覺得一股熱流竄遍全身，連日來因修煉霸下刀法而積郁的些許燥郁之氣竟被化解了不少，經脈說不出的舒暢。
他虎目一睜，看向杯中酒，滿是震驚。
江楓眠與虞紫鳶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震撼。
他們面前的每一道菜，無論是那瓣瓣綻放如真蓮的“水韻蓮羹”，還是那瑩白如玉、香氣清遠的“靈米香飯”，入口之後皆化為最純淨的靈力滋養著他們的金丹與經脈。
這種由內而外的舒適感，遠非服用丹藥那般帶著幾分強行沖關的燥性，而是潤物細無聲的溫養，價值不可估量！
就連一直面色平靜的溫若寒，在吃下一塊炙烤得恰到好處的獸肉後，眼底也掠過一絲極細微的波動，他能感覺到那靈力之精純，遠超岐山最好的靈膳。
金光善更是吃得兩眼放光，幾乎是狼吞虎咽，恨不得將盤中餐、杯中酒盡數吞入腹中，哪還有半分平時的世家風度。
一時間，偏殿內安靜了許多，眾人皆沉浸在靈膳帶來的震撼與好處中，細細品味，運功吸收，偶有低聲驚嘆，也迅速壓下，生怕錯過了這難得的機緣。
誰都明白，這一頓飯，恐怕比許多世家珍藏的靈丹妙藥還要珍貴！
琉璃宮的手筆，當真深不可測。
然而，在這滿座皆因靈膳而或驚或喜或貪婪的氛圍中，唯有一人例外——江澄。
他機械地拿著筷子，目光卻死死鎖在對面不遠處的那一桌。
魏無羨、孟瑤、薛洋作為新晉弟子，席位被安排在雲雪霽玉座下首最近的位置，極為醒目。
魏無羨似乎完全沒受到之前他那聲失態驚呼的影響，正眉眼飛揚地同身旁的孟瑤說著什麼，一邊說還一邊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吃得腮幫子鼓鼓囊囊，時不時還對某道菜露出驚喜的表情，顯然極為享受這靈膳。
他那副沒心沒肺、自在快活的樣子，像一根根尖刺，扎得江澄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前世種種如潮水般涌上心頭︰雲夢的蓮花塢，他們一起許下的“雲夢雙杰”的誓言，後來的叛離、對峙、窮奇道、不夜天……最終那一句“保重”，再無回頭。
他本以為重生歸來，一切都可以改變，他可以抓住什麼，彌補什麼。
可為何，魏無羨會出現在這里？
還成了琉璃宮首徒？
他們之間那糾纏兩世的孽債，難道還要繼續嗎？
如果魏無羨從此留在琉璃宮，受雲雪霽庇護，遠離仙門紛爭，那他們之間……還有什麼關聯？
那個“輔佐他”的承諾，又算什麼？
“阿澄？”溫柔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帶著關切。
江澄猛地回神，對上姐姐江厭離擔憂的目光。
“你怎麼了？從剛才起就魂不守舍的，飯菜也不合胃口嗎？”江厭離輕輕踫了踫他的手臂，低聲道，“听阿爹阿娘說，這些膳食似乎很是不凡，你多少用一些，于修為有益。”
看著姐姐全然不知內情、只單純關心自己的模樣，江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
他要如何告訴她，那個她前世一直掛念的、活潑討喜的魏無羨就在對面，卻可能再也與他們雲夢江氏無關了？
要如何訴說那些沉重得壓垮了他兩世的恩怨糾葛？
萬千言語在胸口翻騰，最終卻只化作一個極其艱難、比哭還難看的苦笑，聲音干澀沙啞，“阿姐……我沒事。只是……只是有些累了，沒什麼胃口。”
他垂下眼，避開江厭離清澈的目光，手中的玉箸無意識地戳著碗中那粒粒飽滿、蘊含靈氣的米飯，食不知味，如同嚼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