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歷史長河中,三國時代因英雄輩出、風雲激蕩而成為不朽的文化符號。
提及這一時期,世人多熟知曹操的雄才大略、劉備的仁德寬厚、諸葛亮的神機妙算,卻鮮少有人將目光投向一位身處時代洪流上游、以儒立身、以將濟世的關鍵人物——盧植。
他既是東漢末年的經學泰斗,為儒學傳承注入新的活力;又是平定叛亂的軍事良將,在亂世初現時力挽狂瀾;更堪稱“名師之典範”,培養出劉備、公孫瓚兩位影響三國格局的重要人物。
盧植的一生,不僅是個人理想在亂世中的堅守與踐行,更折射出東漢末年士大夫階層的精神困境與擔當,其品格與功業,值得被歷史永遠銘記。
盧植生于東漢末年的涿郡涿縣今河北涿州),出身于當地的儒學世家。
涿郡盧氏自西漢起便以經學傳家,先祖盧綰曾追隨劉邦起義,後封燕王,雖因政治變故家族一度衰落,但儒學傳承的脈絡從未中斷。
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盧植自幼便浸潤在“仁義禮智信”的儒家思想中,養成了沉穩篤實、志存高遠的性格。
東漢時期,儒學已成為官方意識形態,太學作為全國最高學府,匯聚了天下英才與頂尖經師。
盧植成年後,為求深造,不遠千里前往洛陽進入太學,師從當時的經學大師馬融。
馬融是東漢中後期的儒學泰斗,不僅精通《周易》《尚書》《毛詩》《禮記》《論語》等經典,還擅長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的融合,其講學風格不拘一格,常以“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的方式授課,既顯學術地位的尊崇,也暗含對傳統禮教的適度突破。
在馬融門下求學期間,盧植展現出遠超同齡人的專注與刻苦。
面對老師講學中的奢華場景,他始終“專心研誦,未嘗倦怠”,從未因外界干擾而分心。
馬融見其如此篤志,對他格外器重,不僅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還時常與他探討經學中的疑難問題。
盧植在學習過程中,並非盲目承襲師說,而是注重“通經致用”——他不滿足于對經文的文字解讀,更追求從經典中探尋治國理政、修身齊家的道理,這種“經世致用”的儒學觀,成為他日後立身行事的核心準則。
除了經學,盧植還廣泛涉獵史學、兵法、天文歷法等領域。
他深知,在東漢末年社會矛盾日益尖銳的背景下,僅靠經學無法應對復雜的現實危機,唯有兼通多學,才能在未來為國家分憂。
據《後漢書•盧植傳》記載,盧植“能通古今學,好研精而不守章句”,這種“不守章句”的治學態度,使其跳出了東漢經學“繁瑣考據”的局限,形成了開闊的學術視野與務實的思維方式。
學成之後,盧植並未急于入仕,而是選擇回到家鄉涿郡,以講學為生。
他在當地開設學館,招收弟子,將自己的經學見解與處世之道傳授給後輩。
在眾多弟子中,有兩位日後成為改變三國歷史走向的人物——劉備與公孫瓚。
此時的劉備,還是一位“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的少年,卻在盧植的教導下逐漸領悟儒家“仁政”思想的真諦;而公孫瓚則在盧植的影響下,養成了“剛猛尚義”的性格,為其日後成為北方軍閥埋下伏筆。
盧植的講學,不僅為自己積累了聲望,更在不經意間為三國時代的人才格局埋下了重要的種子。
東漢末年,朝政腐敗,宦官專權,外戚干政,土地兼並日益嚴重,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公元184年,張角領導的黃巾起義爆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號傳遍全國,數十萬農民軍席卷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東漢王朝的統治搖搖欲墜。
在這危急存亡之際,漢靈帝緊急任命盧植為北中郎將,率領北軍五校屯騎、越騎、步兵、長水、射聲五營)的精銳部隊,前往冀州平定黃巾主力。
此時的盧植,雖以經學聞名,卻從未有過大規模領兵作戰的經驗,朝中不少人對他能否勝任心存疑慮。
但盧植深知,國家危難之際,正是士大夫挺身而出之時,他毅然接下任命,帶著“以儒治軍、以義破賊”的信念奔赴前線。
到達冀州後,盧植並未急于與黃巾軍展開決戰,而是先對戰場形勢進行了細致的勘察與分析。
他發現,黃巾軍雖然人數眾多,但多為未經訓練的農民,缺乏統一的指揮與精良的裝備,且補給線過長;而自己率領的北軍五校是東漢最精銳的中央軍,戰斗力強,但人數較少,不宜與敵軍正面硬拼。
基于這一判斷,盧植制定了“堅壁清野、步步為營”的作戰策略︰
首先,他下令加固冀州重鎮廣宗今河北威縣東)的城防,囤積糧草與武器,將廣宗打造成抵御黃巾軍的堅固堡壘。
同時,他派遣輕騎兵襲擾黃巾軍的補給線,切斷其糧食與軍械的運輸通道,迫使黃巾軍陷入“久攻不下、糧草漸盡”的困境。
其次,在治軍方面,盧植堅持“儒將治軍”的理念。
他嚴格約束士兵,嚴禁燒殺搶掠,要求軍隊“不拿百姓一針一線”,同時以身作則,與士兵同甘共苦——行軍時不騎馬,與士兵一同步行;宿營時不設特殊營帳,與士兵同食粗糧。
這種“仁愛治軍”的方式,極大地提升了軍隊的凝聚力與戰斗力,士兵們皆願為其效死。
在與黃巾軍首領張角的對峙中,盧植展現出卓越的軍事指揮才能。
張角多次率領黃巾軍猛攻廣宗城,盧植均親自登上城樓指揮防守,憑借堅固的城防與士兵的奮勇抵抗,一次次擊退敵軍的進攻。
據《後漢書》記載,在一次激戰中,黃巾軍“死者萬余,皆赴水而死”,而盧植率領的漢軍則“傷亡甚少,士氣大振”。
經過數月的堅守與反擊,盧植逐漸掌握了戰場主動權,將張角的主力部隊圍困在廣宗城內,勝利在望。
然而,就在戰局即將明朗之際,東漢朝廷的腐敗再次影響了前線戰事。
當時,宦官左豐奉命前往冀州視察軍情,此人素來貪婪,希望盧植能向其行賄。
盧植性格剛正不阿,認為“軍餉乃士兵性命所系,豈能私用行賄”,斷然拒絕了左豐的要求。
左豐懷恨在心,回到洛陽後向漢靈帝誣告盧植“作戰不力,故意拖延戰局”。
漢靈帝昏庸無能,不辨是非,當即下令將盧植召回洛陽,革職查辦,改派董卓接替其職位。
盧植的離去,成為冀州戰場的轉折點。
董卓雖為武將,卻缺乏盧植的戰略眼光與治軍能力,上任後盲目冒進,導致漢軍大敗,黃巾軍趁機突圍,冀州戰局陷入混亂。
直到後來皇甫嵩接替董卓,沿用盧植此前制定的策略,才最終平定了冀州的黃巾之亂。
而盧植雖因讒言蒙冤,但他在平定黃巾之亂中展現出的軍事智慧與剛正品格,卻贏得了朝野上下的廣泛贊譽,也讓世人看到了“儒將”的真正風采——既有文人的風骨,又有武將的謀略。
盧植被召回洛陽後,幸得朝中大臣皇甫嵩、王允等人的力保,才免于死罪,改判“減死罪一等”,貶為庶民。
但他並未因此心灰意冷,而是回到家鄉涿郡,繼續以講學為生,等待為國效力的時機。
公元189年,漢靈帝駕崩,少帝劉辯即位,外戚何進輔政,東漢朝廷的政治斗爭再次升級。
何進為鏟除宦官勢力,暗中召董卓率軍進京。
盧植得知此事後,立即從涿郡趕赴洛陽,當面勸諫何進︰“董卓為人殘暴,野心勃勃,若召其進京,必為禍亂之源,不如早日打消此念。”
然而,何進剛愎自用,不听盧植的勸告,堅持召董卓入京。
不久後,何進被宦官殺害,董卓趁機率軍進入洛陽,控制了朝政,開始了“廢立皇帝、屠戮百姓”的獨裁統治。
董卓掌權後,為鞏固自己的地位,決定廢黜少帝劉辯,改立陳留王劉協即漢獻帝)。
他在朝堂上召集文武百官,宣布自己的決定,滿朝文武皆因畏懼董卓的權勢而不敢反對,唯有盧植挺身而出,厲聲說道︰“昔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之桐宮;昌邑王嗣位,淫亂無度,霍光廢之。今上富于春秋,行未有失,非前事之比也。”
盧植的話,既引用儒家經典中的“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王”典故,說明廢立皇帝需有正當理由,又直接指出少帝並無過錯,董卓的行為不合禮法,堪稱“冒天下之大不韙”。
董卓見盧植竟敢當眾反對自己,勃然大怒,當即下令將盧植處死。
幸得侍中蔡邕蔡文姬之父)與議郎彭伯求情,蔡邕對董卓說︰“盧尚書海內大儒,人之望也。今先害之,天下震怖。”
董卓雖殘暴,但也深知盧植的聲望,若將其殺害,必失天下民心,于是便赦免了盧植,將其貶為庶民,勒令其離開洛陽。
盧植深知洛陽已是是非之地,若繼續停留,必遭董卓迫害。
他在被貶後,並未回到家鄉涿郡,而是選擇前往幽州今河北北部、遼寧南部一帶)隱居。
當時的幽州,雖遠離洛陽的政治旋渦,但也已陷入軍閥割據的混亂之中——公孫瓚盧植的弟子)與袁紹正在爭奪幽州的控制權,百姓流離失所。
盧植在隱居期間,並未置身事外,而是時常向當地官員提出“安撫百姓、穩定秩序”的建議,力所能及地幫助流離失所的百姓,展現出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處世之道。
公元192年,董卓被王允、呂布誅殺,東漢朝廷暫時恢復了表面的穩定。
漢獻帝念及盧植的忠誠與功績,下令征召盧植回京,任命其為尚書。
此時的盧植已年近花甲,身體日漸衰弱,但他仍以國事為重,毅然回到洛陽任職。
在擔任尚書期間,盧植多次向漢獻帝提出改革朝政的建議,如“整頓吏治、減輕賦稅、安撫流民”等,希望能挽救東漢王朝的危局。
然而,此時的東漢朝廷早已名存實亡,各地軍閥擁兵自重,漢獻帝淪為傀儡,盧植的建議根本無法得到實施。
公元192年年底,盧植因積勞成疾,在洛陽病逝,享年五十四歲。
臨終前,他留下遺願︰“殮以時服,葬于土穴,勿起墳塋,勿設祭祀。”
這種簡樸的喪葬方式,既體現了他一生“淡泊名利、崇尚節儉”的品格,也暗含對東漢末年奢靡腐敗之風的無聲批判。
盧植的一生,雖未如曹操、劉備那般建立霸業,也未如諸葛亮那般留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千古絕唱,但他以“經學大師”“軍事良將”“名師典範”三重身份,在東漢末年的亂世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其影響貫穿整個三國時代,甚至延續至後世。
東漢末年,由于戰亂頻繁,儒學經典的傳承面臨中斷的危機。
盧植作為當時的經學泰斗,不僅在年輕時深入鑽研經學,還在晚年即便身處亂世,仍堅持講學授徒,將儒家經典與思想傳承給後輩。
他曾參與編撰《漢記》東漢官方史書),對《禮記》進行注釋,其經學著作《禮記注》雖已失傳,但從《後漢書》《三國志》等史料的引用中,仍可看出其對經學的獨到見解。
盧植的經學研究,既注重對傳統經典的堅守,又強調“通經致用”,為後世儒學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
魏晉時期的玄學雖對儒學有所沖擊,但盧植所倡導的“儒道兼修”“經世致用”的理念,仍對當時的士大夫階層產生了深遠影響。
盧植最為人稱道的,莫過于他培養出了劉備與公孫瓚兩位弟子。
劉備在盧植門下學習期間,雖未完全習得經學的精髓,卻深受盧植“仁政”思想的影響。
後來,劉備在創業過程中,始終以“仁德”為立身之本——他在當陽撤退時,“攜民渡江”,不願拋棄百姓;在入主益州後,“與民秋毫無犯”,減輕賦稅,這些行為都與盧植的教導密不可分。
可以說,盧植的“仁政”思想,是劉備建立蜀漢政權的核心精神支柱。
而公孫瓚雖在後期因權力斗爭變得殘暴多疑,但他早年在盧植門下養成的“尚義”性格,使其在北方邊疆抵御匈奴時屢立戰功,成為東漢末年北方重要的軍事力量。
公孫瓚與袁紹的“界橋之戰”“易京之戰”,不僅改變了北方的軍閥格局,也為曹操後來統一北方創造了條件。
盧植的兩位弟子,一位成為蜀漢的開國皇帝,一位成為北方的重要軍閥,兩人的命運與三國格局緊密相連,而盧植作為他們的老師,無疑在其中扮演了“人才塑造者”的重要角色。
在東漢末年的亂世中,士大夫階層面臨著“堅守道義”與“妥協求生”的艱難抉擇。
盧植的一生,始終堅守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無論是面對宦官的誣陷、董卓的威脅,還是朝廷的腐敗、亂世的混亂,他都從未放棄自己的原則與信念。
他剛正不阿、敢于直言進諫,體現了士大夫的“風骨”;他臨危受命、領兵平叛,體現了士大夫的“擔當”;他淡泊名利、簡樸度日,體現了士大夫的“品格”。
盧植的精神,不僅影響了同時代的人,也為後世的士大夫樹立了榜樣。
唐代詩人杜甫在《登樓》中寫道︰“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表達了對國家統一的堅定信念,這種信念與盧植“亂世守道”的精神一脈相承;宋代文學家甦軾在《留侯論》中強調“士人當有堅忍不拔之志”,也與盧植“屢遭貶謫而不改其志”的品格高度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