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的暮春,廬江舒縣的雨總帶著三分纏綿。
徐府後院的枇杷樹剛掛了青果,檐角的銅鈴被雨絲打濕,晃出的聲響都悶了些。
廊下坐著個年方十六的少女,素手拈著繡繃,指尖下的並蒂蓮已初見模樣,正是徐琨的獨女,名喚則徐氏。
“小姐,都尉府又派人來送新茶了。”侍女青禾捧著個錫罐進來,鞋尖沾了些泥點,“听說那是江東孫策將軍特意從丹徒帶來的雨前龍井呢。”
徐氏抬眼時,鬢邊的珍珠耳墜晃了晃。
她生得極美,不是江南女子常見的柔婉,眼尾微微上挑,鼻梁挺秀,偏偏膚色是冷玉般的白,笑起來時才泄出三分暖意。
“收著吧,回頭讓賬房記上。”她低頭繼續繡活,絲線穿過素娟的聲音輕得像嘆息,“父親還在營中?”
“都尉說今晨孫策將軍召他議事,怕是要晚些回來。”青禾給炭盆添了塊銀骨炭,“小姐,您說咱們廬江真能安穩下來嗎?前陣子曹操與袁紹在官渡相持,听說許都那邊動靜不小呢。”
徐氏的繡針頓了頓,針尖刺破了一小片蓮瓣。
她望著窗外被雨水打斜的芭蕉葉,輕聲道︰“亂世之中,安穩從來不是旁人給的。”
這話里的冷靜,不像個深閨少女該有的。
她自小跟著父親在軍營長大,見慣了旌旗變幻,听熟了金戈鐵馬,那些閨閣女兒的情思,早被她藏在了針腳深處。
這年秋天,孫策親率大軍攻皖城,徐琨隨軍出征。
徐氏在府中整理父親的兵書,無意間翻到一頁批注,是孫策的筆跡︰“廬江險塞,當以心腹守之。”
墨跡還新,旁邊父親添了行小字︰“女已長成,可托大事。”她指尖撫過那行字,忽然懂了父親為何總在議事時讓她旁听。
十月,皖城破。
孫策班師回吳郡時,特意到徐府探望。
他身著銀甲,腰間懸著古錠刀,見了徐氏便笑道︰“徐家有女,果然名不虛傳。前日听聞你為守軍眷屬籌糧,竟能說服城中富戶捐出三成存糧,這份膽識,尋常男子也不及。”
徐氏斂衽行禮,聲音平靜無波︰“將軍謬贊。不過是念及城破之後,婦孺無依罷了。”
孫策看著她,忽然話鋒一轉︰“我有一弟,名權,年方十八,英敏果決。若將你許配于他,你可願意?”
炭盆里的火星 啪爆了聲。
徐氏抬起頭,正對上孫策坦蕩的目光。
她知道這不是求娶,是結盟。
廬江徐家是本地望族,父親手握兵權,孫策要在江東站穩腳跟,需得這樣的助力。
而她,就是那枚最恰當的棋子。
“願听父親與將軍安排。”她答得干脆,沒有絲毫扭捏。
建安五年,徐氏嫁入吳郡。
婚禮那日,江風卷著紅綢掠過城門樓,她坐在花轎里,听著外面百姓的歡呼,忽然想起舒縣後院的那棵枇杷樹。
如今該掛滿黃澄澄的果子了吧。
孫權那時還不是後來的吳大帝,只是個眉眼尚帶青澀的少年將軍。
他初見徐氏時,總被她那雙過于沉靜的眼楮看得不自在。
新婚之夜,紅燭搖曳,他舉杯道︰“你若不願……”
“夫君不必多言。”徐氏接過酒杯,與他輕輕一踫,“既入孫門,自當盡婦道,分君憂。”
她仰頭飲盡杯中酒,酒液辛辣,卻讓她想起父親教她看地圖時說的話︰“天下棋局,落子便不能悔。”
婚後的日子,比徐氏預想的要平靜。
孫權常在外征戰,她便在府中打理家事,閑暇時研讀他留在案頭的奏章。
有次孫權回府,見她在批注一份關于鹽鐵專營的文書,字跡遒勁,竟有幾分其父徐琨的風骨。“你也懂這些?”他有些驚訝。
“幼時听父親與幕僚談論,記下些皮毛。”徐氏指著其中一句,“海鹽產區若由官府直接管理,雖能增收,卻恐失民心。不如仿蜀地之法,官民共營,三七分成,既保了稅利,又安了商戶。”
孫權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原來我娶的不是個夫人,是個謀士。”
建安十三年,赤壁戰火起。
孫權在柴桑召集群臣議事,張昭等人力主降曹,周瑜與魯肅則勸戰。
爭論最激烈時,徐氏正在後堂為將士縫制寒衣,听著前堂傳來的爭執聲,她讓青禾取來筆墨,寫了張字條遞給孫權的近侍︰“曹操雖強,然北人不習水戰,且荊州新附,民心未穩。周郎有赤壁之險可依,魯肅掌糧道無憂,此戰當戰。”
孫權見了字條,忽然拍案而起︰“孤意已決,與曹賊一戰!”
後來赤壁大勝,他回府對徐氏道︰“那日若無你字條,孤或許真要被張公等人說動了。”
徐氏正在燈下為他縫補戰袍,聞言只是淡淡一笑︰“是夫君自有決斷,我不過是恰逢其會。”
她心里清楚,孫權需要的不是一個指手畫腳的妻子,而是一個能在關鍵時刻推他一把的知己。
變故發生在建安十五年。
徐琨在攻皖城時中流矢身亡,消息傳到吳郡時,徐氏正在給孫權準備生辰賀禮。
她手里的玉佩“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摔出一道裂痕。
青禾嚇得跪了下去,她卻只是彎腰拾起玉佩,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備車,我要去江邊接父親靈柩。”
靈堂之上,孫權按劍而立,看著一身素縞的徐氏,低聲道︰“岳父之死,孤有責任。此後徐家之事,便是孤的事。”
徐氏叩首時,額頭撞在青磚上,發出悶響︰“謝主公。”
她不再稱他夫君,這聲“主公”里,藏著多少悲慟與決絕,只有燭火知道。
建安十七年,孫權遷都秣陵,改名建業。
徐氏隨遷時,只帶了父親的兵書和那枚摔裂的玉佩。
新宮建成那日,孫權設宴,席間有臣僚進言︰“徐夫人之父功高,當立為後。”
孫權看向徐氏,她正為他斟酒,手腕穩得沒有一絲晃動。
他想起這些年她為他穩定後方、獻策良多,正要開口,卻見徐氏輕輕搖頭。
散席後,她對他說︰“如今四海未定,立後之事,恐引朝臣非議。主公當以大業為重。”
孫權握住她的手,那雙手曾繡出並蒂蓮,也曾批注過軍書,如今掌心結著薄繭。
“委屈你了。”
“不委屈。”徐氏望著窗外建業城的萬家燈火,“待天下安定那日,再議此事不遲。”
她以為這一天不會太遠,卻沒料到,命運的刀鋒,早已悄悄對準了她。
建安二十二年的冬天格外冷,建業城里流感肆虐,連孫權都染了風寒,臥床不起。
太子孫登年幼,朝政暫由長史張昭主持。
徐氏每日親侍湯藥,夜里便在偏殿處理各地送來的急報。
這夜三更,青禾匆匆進來,手里捏著封密信︰“夫人,江東都尉孫翊派人送來的,說是十萬火急!”
徐氏拆開蠟封,信紙在她手中微微顫抖。
孫翊在信中說,丹陽太守媯覽與郡丞戴員勾結,暗中聯絡曹操部將張遼,意圖趁孫權病重時奪取丹陽,響應曹軍南下。
信末還寫著︰“弟已察覺其謀,然兵力不足,望嫂嫂速發援兵。”
她猛地站起身,燭台被帶倒,蠟油濺在裙裾上,她渾然不覺。
丹陽是建業屏障,一旦失守,曹軍便可順江而下,江東危矣!可此時孫權病重,張昭素來謹慎,未必肯冒險發兵。
她走到地圖前,指尖劃過丹陽至建業的水路,忽然有了主意。
次日清晨,徐氏去探望孫權。
他睡得正沉,臉色蒼白如紙。
她坐在床邊,輕輕為他掖好被角,低聲道︰“夫君,丹陽有難,我不得不自作主張了。”
回到偏殿,她召來徐家家將徐穆,此人是父親舊部,勇猛善戰。“你即刻帶三千精兵,偽裝成運糧隊,沿濡須水秘密前往丹陽。記住,不到萬不得已,不可暴露行蹤。”她取過一枚虎符,“持此符可調動丹陽附近駐軍,若孫翊有難,即刻馳援。”
徐穆領命而去後,徐氏又寫了兩封信。
一封送與張昭,只說“丹陽收成不佳,恐生民變,已遣徐穆送糧安撫”;另一封則派人快馬送與孫翊,信中只有八個字︰“以靜制動,誘敵入甕。”
七日後,丹陽傳來急報︰孫翊被媯覽刺殺!
徐氏正在給孫權喂藥,聞言手一抖,藥碗摔在地上。
青禾驚呼著去收拾,卻見她閉上眼楮,再睜開時,眼底已沒有半分波瀾。“備車,我要去丹陽。”
“夫人不可!”侍中胡綜急忙勸阻,“媯覽剛奪了丹陽兵權,此時前去,無異于羊入虎口!”
“正因如此,我才必須去。”徐氏的聲音冷得像冰,“孫翊是主公親弟,他的仇不能不報。丹陽百姓受媯覽脅迫,若我不去,他們便真要落入叛軍之手了。”她轉向胡綜,“你速去調遣五千水軍,在牛渚待命,只等我的信號。”
三日後,徐氏的車駕抵達丹陽郡府。
媯覽听聞她來了,心中暗喜。
他早就覬覦徐氏美貌,如今見她孤身前來,以為是自投羅網,便假惺惺地出府迎接︰“夫人遠道而來,辛苦了。只是如今郡中不穩,夫人安危……”
“我夫君病重,太子年幼,只能由我來為亡弟收尸。”徐氏打斷他,目光如刀,“媯太守能保住丹陽城,真是辛苦你了。”
媯覽被她看得心頭發虛,強笑道︰“分內之事,不敢當。”
入府後,徐氏一面命人籌備孫翊的葬禮,一面暗中聯絡孫翊的舊部。
有個叫徐元的親衛告訴她,孫翊死前曾說,媯覽與戴員約定,待張遼大軍過江後,便以“清君側”為名進攻建業。
“他們急于成事,必然耐不住性子。”徐氏在靈堂前焚香時,對徐元低語,“你去告訴媯覽,說我一介婦人,無力報仇,願依他所求。”
徐元大驚︰“夫人!您怎能……”
“照做便是。”徐氏看著孫翊的靈位,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我要讓他們死得心甘情願。”
次日,徐氏派侍女對媯覽說︰“夫人言,若太守能為孫翊報仇,誅殺戴員,她便嫁與太守為妻,且將徐家在丹陽的產業悉數奉上。”
媯覽果然心動。
他本就與戴員面和心不和,如今既能得美人,又能獨吞丹陽,當即決定除掉戴員。
三日後,他在府中設宴,假意商議軍情,席間刺殺了戴員。
消息傳到徐氏耳中時,她正在梳妝。
青禾為她插上金步搖,顫聲道︰“夫人,媯覽殺了戴員,怕是很快就要逼您履約了。”
徐氏對著銅鏡一笑,那笑容里帶著徹骨的寒意︰“告訴他,待孫翊下葬之後,我便依約行事。”
葬禮那日,丹陽百姓自發前來送行,哭聲震野。
徐氏一身孝服,扶著孫翊的棺槨,忽然轉身對眾人道︰“孫翊將軍為保丹陽而死,凶手媯覽就在此處!他勾結曹軍,謀害主將,你們能忍嗎?”
人群嘩然。
媯覽見狀不妙,拔劍就要上前,卻見徐元帶著數百名孫翊舊部從兩側沖出,個個手持利刃。
與此同時,城外傳來震天的鼓聲——徐穆的軍隊到了!
媯覽這才知中了計,他揮劍砍向徐氏,卻被徐元擋開。
混亂中,徐氏從發髻上拔下一支金簪,狠狠刺向媯覽的咽喉。
那支簪子是當年孫策所贈,如今染了血,紅得像朵淒厲的花。
“我徐氏的人,你們也敢動?”她站在血泊中,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住了手。
丹陽之亂平定後,徐氏帶著孫翊的靈柩返回建業。
孫權已能下床,在城門口等她。
見她一身血污,他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指尖冰涼。“辛苦了。”
“不辛苦。”徐氏望著他,眼中終于有了暖意,“只是可惜了那支金簪。”
孫權大笑,從懷中取出一支新的,簪頭是用南海明珠雕的鳳凰︰“這支,配得上我的夫人。”
那年春天,建業的桃花開得格外好。
徐氏站在宮牆上,看著孫權檢閱水軍,忽然明白父親當年那句話的意思。
亂世之中,女子未必只能做棋子,若有足夠的智慧與膽識,亦能成為執棋之人。
黃武元年,孫權稱帝,定都建業,國號吳。
朝野上下都以為徐氏會被立為皇後,可孫權卻遲遲未下詔書。
那日早朝,丞相顧雍上奏︰“徐夫人輔佐陛下數十年,賢德聞名,宜立為後,以安社稷。”
朝臣紛紛附議,唯有校事呂壹沉默不語。
退朝後,孫權在御書房召見呂壹。
此人是孫權的心腹,專掌監察百官,素與徐氏不睦——當年徐氏查處他貪墨軍餉,雖未深究,卻也讓他懷恨在心。
“陛下,徐夫人雖有功,然其外戚勢力過大。”呂壹叩首道,“徐穆如今掌禁軍,徐家家將遍布軍中,若立為後,恐尾大不掉啊。”
孫權看著窗外的梧桐樹,沉默良久。
他不是不念徐氏的好,只是帝王心術,從來不止于情愛。
徐家在江東根基太深,若再加上後位,難免讓他心生忌憚。
這日徐氏在御花園修剪梅枝,青禾急匆匆跑來,聲音帶著哭腔︰“小姐,陛下……陛下要立步練師為後!”
徐氏手中的剪刀掉在地上, 嚓一聲斷成兩截。
步練師是去年入宮的,生得溫柔貌美,極會討孫權歡心。
她想起昨夜孫權來她宮中,還笑著說要在梅樹下為她設宴,慶賀他們相識二十周年。
原來那些溫情,終究抵不過帝王的猜忌。
“知道了。”她彎腰拾起斷剪,指尖被劃破,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極了那年丹陽靈堂前的紅梅,“去告訴陛下,我無異議。”
青禾跺腳道︰“小姐!您怎能就這麼認了?當年若不是您……”
“住口。”徐氏打斷她,聲音平靜得可怕,“他是帝王,不是當年那個在廬江听我說話的少年了。”
步練師被立為後的那天,建業城張燈結彩,唯有徐氏的宮殿冷冷清清。
她取出那枚摔裂的玉佩,用金線細細纏繞裂痕。
這是父親留給她唯一的念想,如今看來,倒像是她一生的寫照——看似完好,內里早已傷痕累累。
成為皇後的步練師,對徐氏卻頗為敬重。
有次她特意送來西域進貢的織錦,笑著說︰“姐姐若不嫌棄,便收下吧。陛下常說,朝中之事,還需姐姐多費心。”
徐氏接過錦緞,淡淡道︰“皇後客氣了。我如今只是個閑人,朝政之事,不敢妄議。”她知道步練師的心思——此人雖無大才,卻也懂得明哲保身,不願與她為敵。
日子久了,徐氏倒也樂得清閑。
她在宮中開了間書齋,收集天下典籍,有時也教皇子們讀書。
三皇子孫和聰慧過人,最得她喜愛。
有次孫和問她︰“母後,父皇為何總不來看您?”
徐氏撫摸著他的頭,笑道︰“你父皇是天子,要操心的事太多。你要好好讀書,將來幫你父皇分擔才是。”
她從不說孫權的不是,也從不抱怨深宮寂寞,那些委屈與不甘,都被她釀成了書齋里的墨香。
嘉禾三年,呂壹因構陷江夏太守刁嘉,被顧雍彈劾。
孫權雖震怒,卻念及舊情,只將他貶為庶民。
徐氏得知後,讓人送了壇酒給呂壹。
呂壹以為她是來羞辱自己,打開酒壇卻發現里面是滿滿一壇銅錢,還有張字條︰“當年你貪墨的軍餉,折算成銅錢,正好這些。念在你曾為吳效力,好自為之。”
呂壹看著那壇錢,忽然呂壹看著那壇錢,忽然癱坐在地。
他這才明白,徐氏從未真正忘記當年之事,卻也從未想過趕盡殺絕。
帝王家的恩恩怨怨,在她這里竟藏著這樣一份清醒的寬厚。
他對著建業宮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連夜帶著家人離開了江東,從此隱姓埋名,再未出現。
此事傳到孫權耳中時,他正在批閱孫和的課業。
見那少年在《孫子兵法》的批注里寫著“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字跡頗有徐氏的風骨,他忽然嘆了口氣︰“終究是她看得透徹。”
那年冬天,建業下了場罕見的大雪。徐氏的書齋里卻暖意融融,她正與孫和講解《史記》中的《項羽本紀》。
“羽之神勇,千古無二,卻終敗于劉邦之手,為何?”她指著書頁問道。
孫和思索片刻︰“因他剛愎自用,不善納諫。”
“不止于此。”徐氏搖頭,“他忘了初心。起事時為‘誅暴秦,安天下’,可入咸陽後卻燒殺搶掠,與暴秦何異?”
她抬眼看向窗外,雪花落在梅枝上簌簌作響,“做任何事,都不能忘了為何出發。”
孫和似懂非懂,卻將這話記在了心里。
後來他被立為太子,每當處理政務猶豫時,總會想起書齋里的那場雪,和徐氏說這話時平靜的眼神。
赤烏四年,步皇後病逝。
朝野再次響起立徐氏為後的呼聲,這次連孫和也在孫權面前進言︰“母後德高望重,若能正位中宮,兒臣願以死保其周全。”
孫權看著日漸長成的兒子,又想起徐氏這些年在宮中的隱忍與支撐。
她從不多言朝政,卻總在關鍵時刻以潤物無聲的方式化解危機——呂壹案後朝局動蕩,是她暗中聯絡顧雍與陸遜,穩定了朝臣之心;去年東吳與蜀漢重修盟好,也是她提醒孫和“蜀吳唇齒相依,當以誠心待之”,才讓使者順利完成使命。
他終于動了立後之念,便在一日晚些時候去了徐氏的書齋。
她正就著燭火抄寫《女誡》,鬢邊已添了幾縷銀絲,可那份從容淡定,比年輕時更添了幾分風骨。
“這些年,委屈你了。”孫權坐在她對面,聲音有些沙啞。
徐氏放下筆,墨滴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黑影。
“陛下言重了。”她微微一笑,“臣妾守著書齋,看著皇子們長大,看著江東安穩,已是心滿意足。”
孫權望著她,忽然問︰“若朕立你為後,你想要什麼?”
徐氏抬眼,目光清澈如當年在廬江初見時︰“臣妾什麼都不要,只願陛下記得,江東的安穩,從來不是靠權謀算計,而是靠民心所向。”她頓了頓,又道,“還有,別讓孫和走了項羽的老路。”
孫權沉默良久,起身離去時,只說了句︰“朕知道了。”
可立後的詔書終究沒能發出。
赤烏五年,孫和與魯王孫霸的儲位之爭愈演愈烈,陸遜等重臣因卷入其中而被賜死,朝堂一片腥風血雨。
徐氏看著昔日和睦的皇子們反目成仇,看著孫權為制衡朝局而日漸多疑,知道此時若登上後位,只會讓局勢更亂。
她主動向孫權請辭,願去豫章郡的白鹿觀為道,遠離朝堂紛爭。
孫權起初不準,可在她三次上表後,終究點了頭。
離宮那日,孫和前來送行。
少年已長成挺拔的青年,眼眶通紅︰“母後,兒臣定會查清真相,還您一個公道。”
徐氏為他理了理衣襟,笑道︰“公道自在人心,不必刻意強求。記住,無論將來走到哪一步,守住百姓的溫飽,比什麼都重要。”
她登上馬車時,青禾忍不住問︰“小姐,您真的甘心嗎?”
車窗外,建業城的輪廓漸漸遠去。
徐氏望著天邊的流雲,輕聲道︰“當年在丹陽,我握著染血的金簪時就想,我要的從來不是後位,而是江東能有太平日子。如今雖未完全如願,可終究護住了該護的人,這就夠了。”
白鹿觀的日子清苦卻安寧。徐氏每日讀書、種花,偶爾有江東的百姓慕名而來,求她指點迷津。
有人問她如何在亂世中安身,她便說︰“守住本心,做好分內事,便是安身之道。”
赤烏十三年,孫權廢黜孫和,賜死孫霸,立幼子孫亮為太子。
消息傳到豫章時,徐氏正在院中澆菊。
青禾急得團團轉︰“小姐,太子被廢,將來江東可怎麼辦啊?”
徐氏放下水壺,看著滿園盛放的菊花,淡淡道︰“天下事自有定數。我們能做的,不過是在其位時盡心,不在其位時安心。”
太元元年,孫權病重,派人將徐氏從豫章接回建業。
他躺在病榻上,已說不出話,只是緊緊握著她的手。
徐氏看著這個與她相伴了大半輩子的男人,從少年將軍到一代帝王,他有過雄才大略,也有過猜忌多疑,可終究是守住了江東的萬里河山。
她在他耳邊輕聲說︰“陛下放心,臣妾會看著孫亮長大,看著江東安穩下去。”
孫權緩緩閉上眼,嘴角似乎帶著一絲笑意。
永安七年,孫亮被廢,孫休即位。
這位新帝感念徐氏當年對他的教誨,尊她為皇太後,迎入長樂宮。
此時的徐氏已是滿頭白發,卻依舊思路清晰。
孫休每次遇到難題,總會去長樂宮請教,而她的回答,始終不離“民心”二字。
“太後,如今權臣孫 專橫,兒臣欲除之,卻怕引發內亂。”一次孫休憂心忡忡地說。
徐氏正在剝蓮子,蓮子青白,像極了她一生的底色。“權臣如猛虎,不除則噬主。”
她將蓮子放入瓷碗,“但除虎需有良策,不可操之過急。可聯絡心腹,靜待時機,一擊必中。”
後來孫休果然依計誅殺孫 ,穩定了朝局。
他特意去謝徐氏,卻見她在翻看當年徐琨留下的兵書,書頁早已泛黃,上面的批注卻依舊清晰。
“太後,您這一生,究竟圖什麼?”孫休忍不住問。
徐氏抬頭,望著窗外長樂宮的飛檐,檐角的銅鈴在風中輕響,像極了廬江徐府那串被雨水打濕的鈴鐺。
“圖一個‘安’字。”她緩緩道,“父親安,夫君安,江東百姓安,便夠了。”
鳳凰三年,徐氏病逝于長樂宮,享年七十一歲。
臨終前,她讓青禾取出那枚用金線纏繞的玉佩,放在枕邊。
玉佩上的裂痕早已被金線填滿,像一道凝固的傷疤,卻也像一條連接著過往的紐帶——從廬江的少女到江東的太後,從金戈鐵馬到深宮歲月,她從未改變過初心。
孫休為她上謚號“昭烈皇後”,葬于蔣陵。
下葬那日,建業百姓自發沿街相送,有人舉著她當年為丹陽災民寫的《勸賑疏》,有人捧著她在白鹿觀種下的菊苗。
風吹過送葬的隊伍,卷起紙錢漫天飛舞,像極了那年丹陽城破時,她為守軍眷屬籌糧時飄落的梨花。
亂世之中,她沒有成為史書上濃墨重彩的英雄,卻以一個女子的智慧與堅韌,在刀光劍影的三國舞台上,寫下了屬于自己的傳奇。
而那些關于她的故事,便隨著蔣陵的松柏,在江東的風里,流傳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