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春,建業城的桃花開得格外早。
韓當斜倚在榻上,望著窗外紛飛的花瓣,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戰火紛飛的少年時代。
他枯瘦的手指摩挲著枕邊的青銅箭鏃,那是初隨孫堅時親手打造的兵器,歷經百戰仍泛著冷冽的光。
侍立在旁的家僕看見老將軍渾濁的眼中泛起淚光,卻不知這枚箭鏃承載著多少腥風血雨的往事。
光和四年,廬江郡的山林里籠罩著一層薄霧。
十五歲的韓當背著竹制箭筒,赤足踩在潮濕的苔蘚上,露水浸透了粗麻褲腳。
他屏息搭箭,瞄準二十步外正在啃食蕨類的野兔。
少年身形矯健如獵豹,腰間鹿皮繩緊束著精瘦的腰身,常年拉弓練就的臂膀肌肉微微隆起。
\"嗖\"的一聲,檀木箭矢破空而出,不偏不倚穿透野兔咽喉。
韓當正要上前撿拾獵物,忽听身後傳來馬蹄聲。
轉頭望去,只見一位頭戴獬豸冠、身披玄色大氅的中年男子勒馬而立,身後跟著十余名佩刀護衛。
為首之人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韓當手中的弓箭,開口道︰\"少年,可願隨我征戰天下?\"
來人正是長沙太守孫堅。
彼時的孫堅剛因平定區星之亂聲名鵲起,正廣募勇士。
韓當望著對方腰間鐫刻饕餮紋的青銅劍,想起近日听聞的\"江東猛虎\"傳說,當下單膝跪地︰\"小人願效犬馬之勞!\"
加入孫堅軍後,韓當被編入輕騎營。
訓練場上,他總能將百步外的箭靶射得千瘡百孔。
每逢實戰,他總沖鋒在前,用精準的騎射為大軍開道。
中平五年討伐黃巾軍的宛城之戰,韓當隨孫堅攻打城門。
他藏身于盾牌陣後,連發七箭,將城頭指揮的黃巾渠帥射落。
當攻城槌撞開城門的剎那,韓當率先沖入敵陣,長刀劈開的血霧濺在他稚嫩的臉龐上,從此染紅了少年的戎馬生涯。
戰後論功,孫堅將自己的玄鐵箭鏃贈予韓當︰\"此箭曾射殺三十余賊,今交予你,望你能成我軍中神臂!\"韓當跪地接過,暗自發誓要以性命相報。
初平二年,襄陽城外的峴山籠罩在腥風血雨之中。
孫堅輕信黃祖詐降之計,率輕騎深入追擊,不料陷入埋伏。
萬箭齊發的瞬間,韓當本能地縱馬擋在孫堅身前。
三支利箭穿透他的皮甲,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他死死握緊韁繩,揮舞長刀將射來的箭矢一一格擋。
\"將軍快走!\"韓當聲嘶力竭地喊道。
他望著孫堅坐騎上越來越多的箭支,突然調轉馬頭,反身沖向敵軍。
混亂中,他瞥見孫堅最後回望的眼神,那目光里既有不舍,又有決絕。
待他殺開一條血路返回時,只見到孫堅中箭身亡的遺體。
護送靈柩返回江東的路上,韓當始終跪在靈車前。
雨水混著淚水沖刷著他臉上的血痂,手中的長刀被握得發燙。
孫策趕來迎喪時,看見這個渾身浴血的年輕將領,二人相顧無言,唯有淚水決堤。
建安元年,孫策率千余精銳渡江。
長江之上,韓當站在樓船甲板上,望著對岸若隱若現的敵軍營寨。
他輕撫腰間孫堅所贈箭鏃,對身旁的士卒說道︰\"當年孫公在時,常說江東子弟不可辱。今日,便是我們報仇雪恨之時!\"
戰船破浪前行,韓當親自擂響牛皮戰鼓。
鼓聲震天,江東水師如離弦之箭沖向嚴白虎的艦隊。
敵船箭矢飛來,韓當摘下頭盔揮舞,竟徒手接住兩支利箭。
他大喝一聲,將箭矢反擲回去,兩名敵兵應聲倒地。
此役韓當身中五處刀傷,卻始終屹立船頭,最終以少勝多,為孫策平定江東立下首功。
慶功宴上,眾人皆在歡呼暢飲,唯有韓當獨坐角落。
他擦拭著染血的弓箭,耳邊仿佛又響起孫堅的笑聲。
當有人問他為何不樂,他指著遠處新立的將士墓碑︰\"每一塊碑下,都是和我一同渡江的兄弟。\"
建安十三年冬,長江江面籠罩在茫茫大霧之中。
赤壁之戰前夜,韓當在帥帳中反復檢查火油配置。
周瑜手持羽扇走來,望著這位跟隨孫氏三代的老將︰\"義公,右翼水軍就托付給你了。\"
韓當抱拳行禮,鎧甲踫撞聲鏗鏘有力︰\"都督放心,韓當在,火船必達曹營!\"
決戰時刻,韓當親率二十艘蒙沖戰船,船頭堆滿浸滿油脂的柴草。
當東南風驟起,他點燃火把擲向柴堆,霎時間烈焰騰空。
戰船如火龍般沖向曹軍連環船陣,韓當站在船頭,高呼︰\"今日燒盡曹賊,還我江東太平!\"
火光中,他看見曹軍士兵在火海中掙扎,听見兵器踫撞的鏗鏘。
一支流矢擦過他的額頭,鮮血模糊了視線,但他仍揮舞長刀,斬殺試圖登船的敵兵。
這場大火燒紅了整個江面,也燒出了三分天下的雛形。
戰後,韓當被委以鎮守江夏的重任。
他深知此處乃吳蜀魏三方交界,日夜操練士卒,將營寨修築得固若金湯。
一日深夜,魏軍趁暴雨偷襲。韓當披著簑衣登上城樓,望著遠處火把如長蛇蜿蜒而來。
他冷靜地部署︰\"弓箭手準備,听我號令再放箭!\"
當敵軍進入射程,韓當大手一揮,霎時間萬箭齊發。
暴雨中,他親自帶領精銳從側門殺出,手中長槍如蛟龍出海,連挑數名魏將。
這場雨夜鏖戰持續到天明,魏軍丟下數百具尸體狼狽逃竄。
戰後清點,韓當的鎧甲上竟嵌著二十三支箭矢。
黃龍元年,建業城舉行盛大的登基大典。
六十四歲的韓當身著九章冕服,跪在孫權面前接受石城侯的冊封。
當昭武將軍的印綬交到他手中時,這位征戰四十年的老將不禁老淚縱橫。
他想起孫堅臨終前的囑托,想起孫策渡江時的壯志,如今孫氏終于成就帝業。
然而榮耀並未讓韓當懈怠。y盡管年事已高,他仍堅持每月巡視邊境。
在濡須塢的城牆上,他手把手教導年輕將領︰\"守邊之道,貴在察微知著。你們看那片蘆葦,若有異動,必是敵軍探子。\"
一日在校場訓練新兵,韓當演示騎射時突然眼前一黑,險些從馬上摔下。
左右急忙攙扶,他卻推開眾人︰\"不過是老毛病罷了。\"
回到府邸,郎中診斷後搖頭嘆息,勸他靜心休養。
韓當望著牆上懸掛的弓箭,苦笑︰\"自十五歲握弓起,這雙手就再沒停過。\"
建安二十五年春,韓當的病情急轉直下。
臨終前,他將兒子韓綜喚至榻前,顫抖著拿出那枚珍藏四十年的青銅箭鏃︰\"我韓家世代為孫氏效力...記住,忠字...重于泰山...\"話音未落,手已垂下,終年六十七歲。
送葬那日,建業百姓傾城而出。
靈車經過朱雀大街時,無數人捧著菊花灑下熱淚。
江畔,老船工們將成百上千的紙船放入長江,點點燭光中,仿佛看見那位身披戰甲的老將,正乘著戰船,守護著這片他用一生𥕜衛的江東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