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鏡台回廊的冰冷尚未從靈體深處褪去,那場源于林志遠魂體深處、驟然爆發的污穢異變所帶來的精神刺痛余波仍在隱隱作祟。623分的評估結果像一枚冰冷的標簽,貼在她這次險象環生的觀測任務上,無功無過,恰如其分地維持著她墊底的排名。
林喬靠坐在忘川河畔一塊常年被陰風侵蝕得光滑的礁石後,試圖汲取地府稀薄至近乎虛無的陰氣,撫平靈體內外的震蕩。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礁石表面冰冷的紋路,那本印有羽鈴符號的舊樂譜,以及樂譜夾層中那枚引動邪穢的黑色碎片,如同幽暗的漩渦,在她意識中反復盤旋。
林志遠這條線,隨著他魂體的失控與鎮壓,算是徹底斷了。至少明面上如此。
但“羽鈴”……還有那與之對抗、又似乎同源而生的“塵世低語”……它們究竟是什麼?那本樂譜又藏著怎樣的秘密?
這些疑問就像鉛塊一樣,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然而,更令她感到沉重的是,地府那無處不在的規則壁壘,如同銅牆鐵壁一般,將這些疑問牢牢地封鎖起來。
她深知,以自己目前低微的權限和那可憐的 623 分,想要突破這些規則壁壘去探查那些被封禁的秘密,簡直就是痴人說夢。任何一絲一毫的逾矩行為,都可能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無異于自尋死路。
就在她思緒紛雜之際——
【執行員林喬,編號734。】
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再次毫無預兆地直接切入,打斷她的調息。
【臨時調度。立即前往‘往生殿’第七側廳,‘滌魂池’三號位報道。】
【任務編碼往生戊寅441。】
【任務內容協助引導一批新引渡魂靈進行‘滌魂’流程,維持秩序,確保流程順暢。】
【備注該批魂靈數量較大,含部分怨氣未完全消解者,需警惕躁動。時限三個時辰。】
【路徑已開啟。】
指令清晰、刻板,甚至可以說是……平淡無奇。一個最基礎、最不需要技術含量、通常分配給新入職實習生的引導任務。與她剛剛經歷的“湮滅”級後續、“窺秘”級觀測相比,簡直像是從風暴中心被突然扔進了一潭死水。
這種突兀的任務降級,本身就像一種無聲的警示。是分局對她近期頻繁接觸高危事件的“冷處理”?還是一種……觀察?
林喬壓下心頭的疑慮,沒有表露任何情緒。靈體自礁石後升起,循著那驟然在身前展開的、旋轉的灰白色路徑漩渦,一步踏入。
空間的轉換帶來的微弱暈眩過後,眼前景象驟變。
忘川河畔的死寂被一種空曠的、回蕩著低沉嗡鳴的宏偉所取代。她站在一個極其廣闊的大殿側廳邊緣,廳頂高懸,沒入朦朧的灰暗之中。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特的、類似檀香與薄荷混合的清涼氣息,略微沖淡了地府固有的沉郁。
眼前,是一個巨大得望不見對岸的池子。池水並非液體,而是濃郁得化不開的、如同液態光霧般的乳白色能量,緩緩流轉、沉浮,散發著寧靜、安撫的力量。這便是“滌魂池”。
池邊,已經聚集了密密麻麻、難以計數的半透明魂靈,男女老幼,形態各異,皆面容模糊,眼神空洞,帶著新魂特有的茫然與順從。他們排成一條條蜿蜒曲折的長隊,正被一些穿著統一制式灰袍的低階鬼差引導著,無聲無息地、緩慢地步入池中。
魂靈一入池,那乳白色的光霧便如同有生命般纏繞而上,洗滌著他們魂體上殘留的陽世塵埃、未盡的執念、以及細微的怨懟之氣。絕大多數魂靈在池水中會變得更加透明、安詳,然後被引導至池子另一端的出口,前往下一個流程。
這就是地府的流水線。洗去前塵,預備往生。
林喬的任務,就是守在這片區域的第三號位,協助那些灰袍鬼差,防止出現任何意外騷動——比如某個怨氣未消的魂靈突然掙扎,驚擾其他魂靈。
她走到指定的位置,如同一個冰冷的雕塑站定,目光掃過眼前緩慢移動的魂靈長河。她的存在,與其說是協助,不如說是一種威懾。打魂鞭雖未顯化,但那屬于正式無常的、經過多次凶險任務洗禮的冰冷氣息,足以讓大多數不安分的魂靈本能地畏懼避讓。
時間在一種近乎凝滯的節奏中緩慢流逝。一個接一個的魂靈麻木地步入池中,被乳白光霧包裹,變得更加純淨,然後離開。周而復始。
枯燥,重復,仿佛沒有盡頭。
林喬的靈體保持著靜止,意識卻並未完全沉寂。她依舊在思考著樂譜、碎片、“羽鈴”……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孤立的星辰,難以串聯。
就在任務時間過半,一切都平穩得令人窒息時——
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新引導來的一小隊魂靈。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的魂靈,身形微胖,穿著某種公司的制服,面容普通,眼神與其他魂靈一樣空洞茫然,正跟著隊伍緩緩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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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任何異常。
然而,當他從林喬身前經過,即將步入滌魂池的剎那——
或許是池水能量場的輕微刺激,或許是他魂體中某點殘存的、極其微弱的執念恰好被觸動……
他的魂體幾不可查地波動了一下。
一段模糊的、破碎的、夾雜著強烈不甘和焦慮的記憶碎片,如同沉入水底的泡泡,偶然翻騰了上來,極其微弱地逸散而出——
「……王總那個單子……明明該是我的……唐儷那個賤人……肯定走了歪路……」
「……晚上約她天台談……必須問清楚……她要不認……就別怪我……」
「……推了又怎麼樣……誰知道……沒人看見……死了活該……」
唐儷?!
林喬的瞳孔驟然收縮!靈體幾乎本能地繃緊!
是那個在百貨公司頂樓被推落的女人!這個魂靈……就是凶手?!那個因為業績競爭而下殺手的同事?!
他居然這麼快就死了?還如此“順利”地被引渡到了這里,即將滌魂往生?
而幾乎就在這記憶碎片逸出的同時,那微胖魂靈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空洞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慌亂,下意識地加快腳步,想要立刻沒入那能洗去一切記憶的滌魂池中!
絕對不能讓他進去!一旦滌魂儀式完成,所有的罪業記憶都會被徹底洗淨,他就能夠毫無阻礙地安然往生。到那個時候,唐儷所遭受的冤屈將再也找不到任何證據來證明,她的清白也將永遠無法得到昭雪!
這不僅意味著陽間的那樁案子極有可能會變成一樁無頭公案,永遠無法得到解決,更可怕的是,如果這一切都是那“塵世低語”邪穢計劃的一部分,那麼我們所面臨的局面將會變得無比嚴峻。
這個“塵世低語”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它為何要策劃這樣一場陰謀?難道它的目的就是要讓罪惡逍遙法外,讓正義得不到伸張嗎?無數的疑問涌上心頭,讓人不寒而栗。
阻止他!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林喬的腦海!
然而,地府之中存在著一條鐵律,那就是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或任何力量去干擾正常的往生流程!這是一條不可逾越的紅線,無論是誰都不能觸犯。
而在滌魂池前,即使是無常這樣的地府官員,也沒有權力擅自扣押魂靈。因為這里是地府的重要場所之一,負責淨化和洗滌靈魂,讓它們能夠順利地進入下一個輪回。
除非,有來自審判殿的明確指令。審判殿是地府中最高權力的象征,只有他們才能決定一個魂靈的去向和命運。如果沒有審判殿的許可,任何人都不能隨意干涉滌魂池前的魂靈。
怎麼辦?
直接出手阻攔,必定嚴重違規!方才623分的評估瞬間就會化為烏有,等待她的絕對是嚴懲!
可若放任他踏入池中……
眼看那微胖魂靈的一只腳已經觸及了那乳白色的光霧!
電光石火間,林喬做出了反應。
她不能直接動手,但……
她猛地向前微不可察地踏出半步!
屬于無常的、那經過多次血腥引渡任務淬煉出的、冰冷而極具壓迫性的氣息,如同無形的寒潮,精準地、毫不掩飾地瞬間籠罩了那個微胖魂靈!
這不是攻擊,甚至算不上威懾,更像是一種……存在感的極端強化!
那微胖魂靈如同被冰水澆頭,猛地一個激靈!即將踏入池水的腳瞬間僵在半空!
他駭然轉頭,對上林喬那雙冰冷無波、仿佛能看透他靈魂最深處的眼楮!
方才那絲僥幸和慌亂被無限放大!做賊心虛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以為自己被發現了!地府的無常要來清算他了!
“不……不是我……我什麼都沒做……”他脫口而出,聲音嘶啞顫抖,魂體不受控制地向後縮去,試圖遠離林喬,也遠離了那即將洗滌他的池水!
這一縮,頓時打亂了原本井然有序的隊伍!
周圍的魂靈雖然茫然,卻也本能地感受到那股突如其來的恐懼和混亂,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肅靜!”旁邊的灰袍鬼差立刻厲聲呵斥,手中的引魂幡一頓,一股安撫的力量擴散開來,迅速穩定住隊伍。
那灰袍鬼差皺眉看了林喬一眼,眼神帶著一絲疑惑和不滿,但並未多說什麼。在他看來,或許是這無常氣息太過冷厲,無意間驚擾了這個本就心神不寧的魂靈。
鬼差上前,一把抓住那不斷顫抖、試圖躲避的微胖魂靈,聲音冰冷“滌魂之時,不得喧嘩躁動!速入池中!”
“不……我不去……她知道了……她知道了……”那微胖魂靈語無倫次,驚恐萬狀地指著林喬,拼命掙扎。
灰袍鬼差豈容他放肆,手上加力,強行將其拖向池水。
林喬站在原地,面無表情,收回了那刻意外放的氣息,仿佛剛才的一切與她無關。
她看著那微胖魂靈在極度恐懼中被鬼差強行按入滌魂池中。
乳白色的光霧洶涌而上,包裹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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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劇烈的掙扎和驚恐的嘶喊迅速減弱、消失,眼中的恐懼和不甘被一點點洗去,變得和其他魂靈一樣空洞、安詳。
幾分鐘後,他被鬼差引導著,從池子另一邊出來,面無表情地走向往生通道。
罪證洗去了。
但,真的洗去了嗎?
林喬微微垂下眼簾。
就在那魂靈被強行滌魂、最混亂恐懼的瞬間,她的一縷靈覺,如同無形的細針,借著自身氣息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刺入了他魂體核心,並非讀取記憶(那需要更高權限且動靜太大),而是留下了一個極其微小、幾乎不可察覺的——標記。
一個只有她才能感應到的、獨屬于無常的追蹤標記。
這標記無法阻止他往生,甚至不會影響流程分毫。
但是,它像一粒極其細微的塵埃,附著在了他那被洗滌干淨的魂體本源之上。
無論他接下來前往六道中的哪一道,無論他轉生成為何物……
只要林喬需要,在一定時限內,她都能憑借這個標記,在茫茫眾生中,將他再次“打撈”出來。
屆時,滌魂池洗得掉記憶,卻洗不掉魂體本源曾被標記的“事實”。
而這細微的操作,完美地踩在了規則的邊界上。她並未直接干擾流程,只是“不小心”驚擾了他,而留下標記的行為隱秘至極,幾乎不可能被常規監測發現。
【引導任務往生戊寅441。完成。】電子音準時響起。
【任務期間出現輕微魂靈躁動,已及時平息。未造成不良後果。】
【功過核算任務完成度評定合格。】
【綜合評估更新625分。部門排名195197。】
分數微微跳動了一下,排名依舊穩固。
林喬緩緩抬起頭,望向那微胖魂靈消失的往生通道方向,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無盡的空間與輪回。
然後,她轉身,循著開啟的返回路徑,身影緩緩淡去。
滌魂池水依舊平靜無波,乳白色的光霧緩緩流轉,洗滌著無數魂靈前塵。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只有一粒微不足道的標記,如同沉睡的種子,悄然落入了輪回的洪流之中。
等待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喚醒它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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