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過凝結又化開的白霜,在房間地毯上投下冰冷而模糊的光斑。
顧宸蜷縮在地,像一尊被狂風暴雨摧垮後的雕塑。汗濕的黑發黏在蒼白的額角,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劫後余生的粗重顫音。他那雙總是淬著冰碴的眼楮,此刻空洞地大睜著,倒映著天花板上繁復卻毫無意義的紋路,仿佛還沒從剛才那場發生在靈魂層面的酷刑中回過神來。
那虛幻卻救命的鋼琴高音,余韻似乎還釘在他的耳膜深處,嗡嗡作響。
林喬靠在門框上,四肢百骸都透著一種靈力透支後的虛軟,青銅鈴在她掌心發燙,微微震顫,仿佛也在為剛才那短暫的、與湮滅級邪穢的對抗而哀鳴。
房間里彌漫著一種古怪的混合氣息——未散的陰冷、被鈴音滌蕩後殘留的純淨靈能、昂貴的羊毛地毯被冷汗浸透後的微腥,還有……一種徹底崩塌後的死寂。
“……那聲鋼琴,”她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過木頭,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氣力,“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最後一道護身符。”
“護身符”三個字,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入顧宸混亂不堪的神經末梢。
他猛地一顫,不是劇烈的動作,而是從脊椎深處發出的一種無法抑制的、細微卻劇烈的戰栗。空洞的目光驟然聚焦,猛地射向林喬,里面翻滾著難以置信的驚駭、本能的反駁,以及被那虛幻琴聲強行從十年恨意堅冰下撬開的一絲裂隙所帶來的劇痛。
“你……胡說……”他從牙縫里擠出聲音,嘶啞破碎,卻沒了之前那種冰冷的力度,只剩下一種近乎崩潰的虛弱防御,“她怎麼可能……那是什麼鬼東西……剛才……”
他的話斷在這里,身體又是一陣劇烈的痙攣,仿佛那黑影冰冷的觸感還黏附在皮膚上,試圖鑽入骨髓。他猛地干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只有生理性的淚水被迫擠出眼眶。
林喬沒有靠近他。她知道,此刻任何一點外界的壓力都可能讓這個剛剛經歷靈魂襲擊、認知顛覆的男人徹底崩潰。
她只是慢慢站直身體,目光掃過這間奢華卻冰冷、如同展示櫃一樣的臥室,最後落回到他身上。
“那不是意外,顧宸。”她的聲音壓低了些,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有人把你們鎖在里面。有人想讓你們死。”
顧宸的呼吸驟然停止了一瞬。那雙充血的眼楮死死盯著她,里面風暴肆虐。
火災後塵封的、被強烈創傷和後續引導性信息強行覆蓋的記憶碎片,在那邪穢的沖擊和這直白的話語下,開始瘋狂地翻涌、踫撞——門框炙熱的溫度、沉重的落鎖聲、門外模糊卻惡毒的男聲、母親那雙絕望到極致卻盈滿愛意與警告的眼楮……
“不……”他發出痛苦的呻吟,雙手再次抱住頭,指甲深深掐進頭皮,試圖壓制住那幾乎要炸裂開的混亂,“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怎麼會知道……那些信……你……”
他的目光猛地銳利起來,摻雜著懷疑和一絲瘋狂的探究,釘在她身上。
林喬迎著他的目光,心髒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她知道,不能再隱瞞了。至少,不能完全隱瞞。
“我和那些信沒關系。但我確實……因為一些特殊原因,看到了你母親最後想告訴你的信息。”她選擇著措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發燙的青銅鈴,“她被困在一個地方,很痛苦,拼盡一切只想把這句話送到。‘鋼琴鍵下’。”
她頓了頓,看著顧宸驟然繃緊的下頜線,繼續道︰“而我剛才用的方法……不太常規,恰好撞見了有東西想趁你精神不穩要你的命。至于那聲鋼琴——”
她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房間的牆壁,望向某個虛無的、被痛苦充斥的維度。
“那是她留在世上最後的力量。或許就封在那架鋼琴里,或許就系在那句沒說完的話上。只有在你要被那種東西吞噬的時候,才會被觸發。”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復雜情緒,“她從來沒放棄過你,顧宸。哪怕死了十年,也一樣。”
最後那句話,像最後一記重錘,狠狠砸碎了顧宸眼中最後的壁壘。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氣,猛地向後癱軟下去,背脊撞在冰冷的床沿上,發出沉悶的一聲。他不再掙扎,不再反駁,只是仰著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淚無聲地、失控地從眼角滾落,滑入鬢角,消失不見。
那不是悲傷的眼淚,而是信仰體系徹底崩塌後,一片廢墟之上茫然的無措和巨大的、無處安置的……痛楚。
十年恨意,築成的原來是一座沙堡。潮水退去,留下的只有冰冷的、噬人的虛無。
“……為什麼……”他喃喃自語,聲音破碎得幾乎听不清,“為什麼現在才……那些信……”
林喬沉默地看著他。她知道,這個問題,她無法回答。
那些被藏在鋼琴下十年、未被拆封的信件,它們自己,才是唯一的答案。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隱約的騷動,似乎是保鏢提高了警惕的呵斥聲,還有汽車引擎靠近又熄滅的聲音。
顧宸似乎完全沒有听見,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喬卻心頭一緊。是記者聞風而至?還是……別的什麼?剛才那邪穢的氣息雖然退去,但難保不會引來其他麻煩,或者……注意到她違規插手陽間事務的“同事”?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那些信,”她快速開口,聲音壓得更低,“警方應該還在保管,但他們是看不懂的。能告訴你真相的,只有它們。”
顧宸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林喬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猶豫,轉身迅速離開了房間,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走廊的陰影,避開樓下逐漸增加的嘈雜,沿著原路快速撤離。
回到那間狹小的出租屋,陽光已經完全照亮了房間。林喬撤去偽裝,疲憊地倒在床上,青銅鈴滾落一旁,溫度已經降了下來,變得冰涼。
她閉上眼,顧宸崩潰流淚的樣子、那團猙獰的黑影、還有林晚在煉獄火海中永恆燃燒的身影,交替在她眼前閃現。
任務……算完成了嗎?那半句口信,她似乎用最糟糕的方式“傳遞”了,又似乎遠遠超出了傳遞的範疇。
分局的懲罰……她幾乎能想象到那冰冷的電子提示音和鮮紅的負分。
但此刻,這些似乎都不那麼要緊了。
她猛地睜開眼,坐起身,拿出私人手機——一個完全與無常分局無關的、屬于她“林喬”這個陽間臨時身份的手機。她快速打開瀏覽器,輸入顧宸的名字和最新新聞。
更多的細節被爆了出來,甚至有模糊的現場照片流傳出來——鋼琴殘骸中,那些泛黃的信封散落一地。報道措辭更加夸張,猜測紛紜,卻無人能觸及核心。
她的手指停頓了一下,然後深吸一口氣,切換頁面,登錄了一個需要多重加密跳轉的、隱藏在深層網絡之下的論壇。這是她某次任務意外發現的,游蕩著一些知曉“另一邊”存在的陽間人,以及少數……對無常分局規則心存疑慮的底層職員匿名灌水的地方。
她小心翼翼地繞過分局的網絡監控節點,用層層代理掩蓋住自己的真實ip和靈能特征,然後,編撰了一條沒有任何身份信息的帖子。
【標題︰求助︰十年前星輝劇院大火,知情者。關乎兩條人命,一個真相。】
【內容︰並非炒作。已知曉火災存疑,並非意外。現關鍵證據紙質)已現世,但受阻。求問當年內部消息、可疑人員尤其與受害者林晚女士相關)、或任何被壓下的異常線索。任何細微信息都可能至關重要。絕對保密,可用加密方式聯系。】
她反復檢查了幾遍,確認沒有任何可能追蹤到她和這次任務的信息,然後,咬著牙,按下了發送鍵。
帖子無聲無息地淹沒在無數光怪陸離的匿名信息流中。
像一顆投入深海的石子,能否激起漣漪,未知。
但這是她現在,唯一能為自己,為那個在煉獄里煎熬的女人,為那個剛剛被打入真相地獄的男人,所做的一點微小的、逾越規則的……反抗。
她放下手機,看向窗外明晃晃的太陽,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無常分局的反饋,應該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