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暖陽下的方小妞兒,又一次自然而然地開啟了她的“話嘮”模式。
清晨的街道仿佛成了她專屬的廣播頻道,而她播報的,是她鮮活而瑣碎的人生。
起初,她還在說著路邊的花、天上的雲、咖啡館新到的豆子。陳明哲沉默地听著,那沉默像一層薄霧,隔在他與她喧囂的世界之間。
然而,走著走著,方臨珊的聲音忽然頓了頓,那輕快的語調里,悄然摻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澱下來的東西。
她微微側頭,看著陳明哲被晨光勾勒出清晰輪廓的側臉,長長的睫毛低垂著,遮住了那雙看不見的眼楮,神情專注地听著腳下的路,也听著她的話。
“陳先生,”她忽然開口,聲音比剛才輕了一些,也慢了一些︰“其實......我是跟著我姥姥長大的。”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兩人之間平靜的空氣中,他腳步沒有停,但微微偏頭的動作顯示他在听。
而方臨珊則像是打開了某個塵封已久的匣子,話匣子收起了些許跳脫,多了些平實的敘述感︰
“我六歲那年,爸爸媽媽就走了。具體去哪兒了,姥姥從來不肯細說。小時候我問急了,她就躲到一邊去不理我,後來我就不敢再刨根問底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抱怨,沒有哀傷,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久遠的事實。但這份平靜本身,就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
而青年的心弦,便被這種力量輕微地撥動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像小太陽一樣充滿活力、甚至有些沒心沒肺的女孩兒,竟然是有“故事”的。
“姥姥一個人把我帶大,很不容易的。”方臨珊繼續說道,語氣里充滿了對姥姥的依戀和心疼︰“她總說,等我到了二十歲,成了真正的大人,就把我爸媽的照片給我看,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
說到這里,她輕輕的笑了一下,那笑聲里帶著點復雜的意味,有期盼,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悵惘。
“其實......我真的快要把他們的樣子,都給忘光光了。”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很輕,幾乎要散在風里,卻帶著一種尖銳的、真實的痛楚。
那是一種源于漫長等待和記憶流失所帶來的、深入骨髓的茫然和失落。
陳明哲聞言,腳步慢了一瞬。
忘光光了.......
這五個字,像一枚精準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內心最深處的某個地方,引發了一陣無聲的共振。
因為,他太懂得“遺忘”的滋味了。
不是遺忘容顏,而是遺忘色彩,遺忘光影,遺忘這個世界曾經無比清晰的、具體的模樣。
以至于,青年沉默了足足有三四秒鐘,空氣仿佛都跟著凝滯了。
方臨珊甚至能听到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聲,咚咚咚地敲著鼓點,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停下。
然後,她听到他開口了。
那副被無數人贊譽的好嗓子,此刻卻帶著一種清晰無比的、近乎直白的探究,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圓潤卻冰冷的石子,投入她剛剛還覺得溫暖融洽的氣氛中。
“方小姐,”他的聲音平穩,沒有太多情緒,卻恰恰因為這種平靜而顯得格外認真,“你......很奇怪。”
“啊?”話音未落,方臨珊都愣住了,臉上的笑容一僵,硬是沒反應過來。
可陳明哲似乎並不需要她的回應,只是繼續沿著自己的思路,冷靜地、甚至有些殘忍地剖析著︰“為什麼你可以對一個陌生人,說這麼多......這麼私密的事情?”
他微微偏頭,像是在仔細“觀察”她的反應,盡管他什麼也看不見︰“你的家庭,你的過去,你的期待......這些,都不應該是輕易對陌路人說起的話題。”
這些話像一把精準的刀,剖開了方臨珊一層層熱情洋溢的外殼,直指內核。
她瞬間感到一陣無所適從的慌亂和羞窘,臉頰騰地燒了起來。
就在她腦子一團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種破罐破摔般的勇氣,或者說是一種源自本能的坦誠,猛地沖了上來。
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盡管知道他看不見,還是直直地“望”進他那雙沒有焦點的深邃眼眸里,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清晰︰
“因、因為......”她磕巴了一下,隨即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語速極快卻又無比認真地說道︰“因為我想跟你做朋友!可以嗎?”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世界仿佛都安靜了。
樹葉不再沙沙作響,風聲也消失了。只剩下她劇烈的心跳聲,和他面前一片沉寂的、令人心慌的默然。
但陳明哲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面對著她,仿佛在消化這句更加“奇怪”、更加不符合常理的回答。
“所以,”他緩緩地說道,語調平直,“今天早上,根本不是巧合。你是刻意.......在這里等我的,對吧?”
方臨珊一听,瞬間感覺自己的臉頰燙得能煎雞蛋,所有精心掩飾的借口和故作輕松的偽裝,在這一刻被剝離得干干淨淨。
她張了張嘴,喉嚨發緊,試圖找出一個哪怕能挽回一絲顏面的解釋,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而可笑。
最終,她像是泄了氣的皮球,肩膀微微垮了下來,聲音低得幾乎听不見,帶著一種被戳穿後的破罐子破摔和一絲殘余的倔強︰
“.......嗯。”一個細微如蚊蚋的單音,卻已是無可辯駁的承認。
她不敢“看”他,即使知道他看不見,她還是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睫,盯著地上兩人被拉長的模糊影子,心髒在胸腔里狂跳,等待著預料之中的、冰冷的拒絕或嘲諷。
然而,預想中的話語並未到來,好大一會兒,只是听到那個青年喃喃的回應了一聲︰“走吧,要遲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