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站在“不屈號”的甲板上。清晨的江風,裹著厚重的濕氣與隱約的腐草味道撲面而來,寒意幾乎滲入骨髓。
他握著一架黃銅望遠鏡,冰冷的觸感,透過皮革手套傳入皮膚,像一種無聲的警示。
遠方,“科克羅號”等三艘淺水炮艇正破開晨霧,如同嗅到血味的獵犬,謹慎而貪婪地切入馬當山腳下的江面。
江水在微光中顯出暗鉛灰色。突然——
“轟——!”
一聲巨響自山腳炸起,火焰騰空,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猛然睜開了獨眼。
西軍炮台開火了。
硝煙彌漫,刺鼻的硫磺味隨風飄來,一時難以分辨是否命中。
查爾斯嘴角剛浮起一絲冷笑,江面卻驟然迸發一連串刺目的火光——英軍炮艇開始還擊。
炮焰撕裂晨霧,聲波猛烈撞擊著“不屈號”的甲板,連腳下的甲板都微微震顫。
雙方展開激烈炮戰,江面回聲激蕩,如兩面巨鼓在天地間對擂。
對轟約五分鐘後,查爾斯忽然低笑,對身旁緊繃的傳令官布萊克伍德說︰
“放松點,布萊克。我們已經贏了。”
布萊克一愣,手指無意識攥緊望遠鏡︰“長官,這才剛開始……”
“用耳朵听,別光用眼楮看。”查爾斯指了指自己耳朵,語氣透著一股經歷過太多勝利後的倦怠。
“听這動靜。他們用的還是老式前裝滑膛炮,點火放藥,慢得像老牛拉車。而我們——”
他抬手拍了拍身旁,那門110磅阿姆斯特朗後裝線膛炮,那堅硬冰冷的炮管。
“是阿姆斯特朗後裝線膛炮。就像拿獵刀對付餐刀,根本不是一個時代的東西。”
布萊克閉上眼,蹙眉在轟鳴中,仔細分辨。
片刻後他睜開眼,藍色的眼楮里,掠過一絲明悟的笑意︰
“西賊大約五門……不對,第四聲發虛,尾音散亂——應該已被打掉了,只剩四門。”
他的判斷是有依據的。
前裝滑膛炮發射時,需先刺破藥包,倒入點火藥,再手動引燃。
燃氣從炮口與火門泄漏,炮聲低沉擴散,夾雜嘶嘶漏氣聲。
其所發射的實心彈或霰彈毫無自旋,彈道不穩,飛行時發出沉悶嗡鳴。命中時,多是笨重撞擊的悶響。
而後裝線膛炮采用立楔式炮閂,閉鎖嚴密,燃氣泄漏少。
爆炸能量集中,爆鳴聲便尖銳高亢,極具穿透力。
出膛的旋轉炮彈,帶著死神掠過般的高頻呼嘯,命中時往往伴隨鋼鐵撕裂、木板破碎的爆炸聲。
外行耳中只是喧囂的死亡交響,但對查爾斯和布萊克,這等從克里米亞泥沼,和地中海風浪中,生存下來的老兵而言,差異清晰如鐘鳴與瓦響之別。
“說得對。”查爾斯微笑頷首,目光仍鎖定江面。
布萊克再次舉起望遠鏡。
此時朝陽躍出地平線,光芒漸強,江風吹散晨霧。
他隱約看見數千米外,兩山陡峭夾峙,江面在此收束,僅剩五六百米寬,形成一道天然的瓶頸,鎖住了通往上游的水道。
三艘聯軍炮艇,在這片江面上來回機動,一邊規避來自山腳的炮火,一邊旋轉炮口還擊。
他突然察覺一絲異樣,那感覺如同樂譜中一個微妙的休止符︰
“長官,小孤山炮台為何一直沉默?情報顯示,那里也該有西賊的炮兵陣地。”
查爾斯也皺起眉,舉鏡望向小孤山。
那座孤山在漸散的霧中沉默,仿佛一頭假寐的凶獸,令他心中莫名一緊。
就在這時——
仿佛回應他們的疑問,漸散的霧中,小孤山炮台陡然噴出數團巨大橘紅的火光!
西軍的小孤山炮台開火了!
一枚炮彈劃出近乎完美的死亡弧線,精準砸中“弗萊姆”號艦首。
木屑與鋼鐵碎片如蜂群四濺,艦首炮被徹底摧毀,扭成廢鐵。
數名水兵被擊中,淒厲的慘叫聲,甚至短暫的壓過炮聲,清晰傳到後方“不屈號”上。
布萊克臉色發白,默數對方炮口的焰光,心頭沉重︰“小孤山腳下……竟有七八門炮。”
至此,兩山炮台形成致命的交叉火力網。
炮彈不斷砸落江中,炸起道道沖天水柱。
三艘淺水炮艇,如同落入陷阱中的獵物,壓力驟增,只能憑借速度與靈活性,在彈雨中瘋狂閃避。
查爾斯透過漸薄的霧靄,敏銳觀察到西軍火炮射界極廣,竟能靈活追蹤高速機動的聯軍淺水炮艦,持續轟擊。
他臉色微沉,華夏人顯然學聰明了。
這些炮台很可能加裝了導軌滑輪,已非y片戰爭時期,那種固定射界、只能轟擊預設區域的舊式火炮。
那種陌生而不詳的感覺,再次掠過心頭。
但此時戰局已開,勢成騎虎,唯有勇往直前,集中火力,徹底擊潰西軍的抵抗。
“布萊克,”他的聲音恢復冷峻,
“傳令︰除‘不屈號’外,其余兩艘明輪炮艦、三艘淺水炮艇全部前壓,務必集中火力,以最快的速度摧毀西賊炮台。再拖下去,于我不利。”
布萊克喉結滾動,盡管心存疑慮,仍忠實履行︰“是,將軍!”
他轉身走向信號兵,高聲的復述命令。
命令既下,聯合艦隊的艦船,如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紛紛加速前沖。
只留“不屈號”、兩艘武裝拖輪與一艘補給船,在遙遠的四五公里外江面上,冷靜觀察。
漸散的江霧中,查爾斯與布萊克看著新增援的聯軍艦只,快速駛入那片沸騰戰場。
江面炮火更為熾烈,硝煙升騰,如灰色幕布籠罩江上。
聯軍後裝線膛炮,開始全力發威。
炮彈脫膛而出,帶著特有的尖銳嘶鳴劃破空氣,比西軍火炮更急促、更刺耳,像惡鬼的嘶叫,直往人的骨髓里鑽。
每一發落地即炸,破片輻射狀四濺,威力和火力密度,遠超仍在發射實心彈的西軍舊炮。
西軍炮台里,不斷騰起混雜火焰的濃黑煙柱,顯然接連中彈,碎石與塵土彌漫山間。
其還擊的炮聲與頻率明顯稀疏下來,似已被有效壓制。
查爾斯舉著望遠鏡,緊繃的下頜線微微放松。
此戰,將一如既往在東方經歷的無數戰役,在己方絕對的炮火優勢下,以對方炮台徹底沉寂而告終。
勝利的公式,似乎再次應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