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常青見西軍陣型在距城牆約兩里處,迅速展開,布置了一排新的炮兵陣地。
常青喉結艱難滾動。他認得,那是西賊的12磅炮。射程雖比24磅炮稍近,卻足以覆蓋整個城牆。
更讓他心頭冰涼的是,西軍的推進並未停止。
黃色潮水繼續涌來,直抵距城牆僅一里地。在那里,第三排炮兵陣地再次展開。
6磅行軍炮!
常青幾乎能想象炮手臉上冷酷的笑容,這個距離,正是這種輕便火炮的最佳射程。
這也曾是青軍劈山炮理論上能造成殺傷的距離。然而,青軍的火炮,此時已盡化瓦礫焦炭。
“西賊的火炮……何其多矣!”常青心中涌起巨大無力感,如被冰冷潮水淹沒。數量上的絕對碾壓,比單一重炮更令人絕望。
此時,西軍重炮轟擊終于漸歇,只剩零星中小口徑炮在試射。
或許,他們也終于意識到,僅憑陸軍火炮,想徹底摧毀一座精心加固的堅城,除非擁有水師配備的80磅攻城巨炮。
但這是西北內陸寶雞,非長江水網,巨艦重炮?痴人說夢!
就在這炮聲漸稀、令人窒息的短暫寧靜中,常青忽聞城牆下,傳來一陣與戰場肅殺截然不同的喧囂。
聲音由遠及近,帶著混亂卻蓬勃的鼓噪。
他詫然轉頭下望,見縣令賀維翰,竟穿著他那身沾滿塵土的七品鵪鶉補服官袍,努力維持著官威,帶著一群屬吏,以及姜崇岳等七八名寶雞城有頭臉的富豪鄉紳,步履匆匆趕來。
他們裹著厚實皮裘或棉袍,口鼻呼出團團白氣。身後跟著七八名手持水火棍、神情緊張的臃腫衙役。
更引人注目的是衙役驅趕的幾輛馬車,車上堆滿沉甸甸、貼著封條的銀箱。
這支奇特隊伍最後方,竟跟著浩浩蕩蕩數百人,都挑著木桶。
大多是城中長工、佃戶和普通居民。
在這滴水成冰的酷寒里,人人裹著能尋到的破舊棉襖或夾衣,不少外面胡亂捆著草繩保暖。
許多人包著辨不出顏色的布巾,耳朵凍得通紅。
扁擔壓彎肩頭,沉重木桶里晃蕩著或清或濁的水,寒氣從桶壁滲出,擔水人的手指關節早已凍得青紫僵硬。
更有幾擔飄散刺鼻氣味,顯是剛從茅廁舀出的糞水。
常青心頭劇震,連忙三步並作兩步沖下城牆,迎向賀維翰,語氣急切難以置信︰“賀知縣!你這是……?”
賀維翰停下腳步,胸膛微起伏,臉上殘留一絲驚悸,卻努力挺直腰板,聞言竟對常青冷冷一哼,官袖一拂,帶著讀書人特有的、近乎賭氣的硬氣。
“你常總兵敢舍命守城,難道我賀維翰,就是貪生怕死的孬種?今日這發錢的行當,本官替你做了!”
說罷,竟不再看常青,徑直指揮跟來的衙役屬吏,就在城牆根下、常青方才發餉的馬道旁,手腳麻利將沉重銀箱搬下馬車,壘出簡陋醒目的臨時“發錢點”。
兩名戶房書吏模樣的屬員,立刻擺開賬本筆墨,嚴陣以待。
那姜崇岳姜員外,此刻臉上也全無大堂上的驚惶,胖臉上滿是汗水塵土。
他喘著粗氣,帶其余幾名豪紳走到常青面前,神情竟有幾分豁出去的“慷慨”︰
“常大人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頂。一旦西賊踏進寶雞城,我等必是家破人亡、身首異處的下場。既如此,我等也豁出去了!”
姜員外拍著胸脯,綢緞衣裳沾滿手印︰
“縣衙庫銀若發完,我等立刻開自家庫房。拿真金白銀出來,繼續給敢擔水上牆的勇士發錢!絕無二話!”
就在他們說話間,第一批擔水漢子已沖上城牆。
他們多是姜府長工,破棉襖在寒風中鼓蕩。按軍官指引,冒著零星流彈,奮力將桶中的井水,甚至那明顯是糞水的混合物,沿著被炮彈轟得殘破不堪的城牆外沿潑灑下去。
水花四濺,在寒風中迅速凝結。
幾人跌撞跑下城牆,渾身濕透,驚魂未定。
一名戶房書吏立刻上前,高聲唱名︰“姜府王麻子,擔水一桶,賞錢一貫!”
旁邊另一書吏,毫不猶豫從打開銀箱,拿出沉甸甸一貫錢,嘩啦一聲,當眾塞到王麻子手里。
實實在在的銅錢入手,冰涼,卻帶著滾燙的希望。
城下等待人群瞬間炸開鍋,親眼所見,童叟無欺!
縣太爺坐鎮,首富姜員外帶頭認捐!
“真的給錢!快!快上啊!”
“讓開!該我了!”
“糞水也行?我家茅坑還有!”
巨大刺激下,人群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熱情。
無數人裹緊單薄冬衣,爭先恐後擔起沉重水桶,沿馬道沖向城牆。
冰冷桶沿凍得手指發麻,水不時濺出,落在衣襟褲腳上,結成薄冰。
井水很快汲空,人們便涌向城中各處池塘,砸開冰面取水,甚至有人真沖進茅廁,舀起刺鼻糞水。
一桶桶、一擔擔冰冷或污濁的液體,被無數雙凍得通紅皴裂的手傳遞著、潑灑上傷痕累累的城牆。
城牆上人來人往,喧囂鼓噪。
而原本試炮的西軍中小型火炮,此時竟停止了射擊。
常青見狀,精神大振。立刻指揮城下待命士兵民夫︰“快!趁西賊炮停了!把塌了的垛口、女牆,用碎磚斷石給老子壘起來!快!”
士兵民夫迅速行動,冒著寒風,將散落城頭的磚石飛快搬運、堆砌到轟塌的缺口處。
隨即,擔水百姓沖上,將冰冷的水,嘩啦啦澆在這些臨時修補的工事上。
寒風如刀,呼嘯掠過殘破城頭。滴水成冰!
潑灑出的水,接觸冰冷磚石和凜冽空氣,漸漸凝結、變白、變硬。
一層、兩層……晶瑩剔透卻堅硬無比的冰殼,覆蓋了城牆表面,包裹了殘破垛口,甚至將坍塌角樓廢墟,凍結成一片嶙峋冰晶堡壘。
光滑冰面在冬日慘淡陽光下,反射出奇異冰冷的光澤。
這由無數百姓肩挑手提、以銀錢為引澆築而成的冰甲,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厚、蔓延,成為寶雞城新的屏障。
而城外那支愈發龐大的西軍,卻更加沉默了,詭異地未再發一炮。
只有零星偵察騎兵在遠處游弋,靜靜注視著寶雞城頭升騰起的、混雜水汽與硝煙的白霧,以及城牆上那層越來越厚、越來越亮的奇異冰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