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恭親王奕欣接旨,默然良久,唯余聲聲長嘆在靜室中回蕩。
他喚來家人,細細叮囑後事。旋即振作精神,召集心腹幕僚,夜以繼日推敲條款,籌劃行程。
肅順倒也盡心,選派得力干員,隨行襄助。
兩日後,正是10月11日。奕欣輕裝簡從,僅攜必要隨員護衛,悄然離京。
車馬勞頓三日,抵天津。帶嚶、弗蘭西、米國等使節,早已候于彼處。
雙方當即擇定大悲院,開啟這場牽動國運的談判。
談判桌上,唇槍舌劍,五日交鋒,方得初步框架。
其間,奕欣憂心如焚,將議定條款快馬飛遞京師,盼待聖裁。
傳回的消息卻似一盆冰水︰皇上龍體欠安,依舊無法視事。
信使唯捎來一道口諭,重申前旨——一切由恭親王臨機決斷。
抬眼望去,天津港外,西方列強鐵甲艦黑壓壓泊于海面,炮口森然,游弋示威,如無形的絞索勒在頸項,奕欣只覺氣息窒塞。
萬般無奈下,他只得提起那支重若千鈞的筆,代表青庭,與三國簽下了那紙日後名為《天津條約》的文書。
合約內容,字字錐心︰
三國所索︰
新增天津、登州、青島、台灣府、泉州、瓊州等七八處通商口岸;長江沿岸城池,皆允其內河航行通商;
帶嚶租借九龍之地,為期九十九年,名曰“鞏固港島防御”;
三國得于通商口岸設租界,界內獨享領事裁判權,青庭官吏不得過問;
允j會于內地自由購地建堂,廣傳其道。
青庭所求︰
簽約國不得再資助大平軍、西軍等青庭叛軍;
簽約國須放開武器禁運,允青庭自由購置西式槍炮,並聘三國軍事教習,助編練新軍,掌握利器;
青庭敞開國內市場,允西方貨物流通。但可設海關,對所有洋貨統一征收值百抽五5)關稅,所入悉數充作平叛軍餉。
合約墨跡未干,奕欣便急不可待提出,先行采購西洋新式針擊槍、火炮及彈藥。
帶嚶倒也“爽快”,將原預備對付青庭的一萬支恩菲爾德步槍,以每支五十兩白銀之價,盡數拋售。
弗蘭西亦不甘落後,將自家將汰換的拿破侖炮,以每門一千兩之價,售予青庭數十門。
青庭國庫空虛,一時難付巨款,只得咬牙以未來關稅作抵。
帶嚶遂順勢遣員,“協助”青庭建立海關,專司征稅,以充欠資。
表面觀之,此約似為搖搖欲墜的瞞青江山,卸去一大外患,更添西方助力與關稅新源,勉強續得幾口殘喘之氣。
恭親王奕欣,仿佛真以其才智,為這朽木殿堂,添了幾根加固的梁柱。
然則,當條約細則如同瘟疫般散播,尤是那九龍租借九十九年、租界儼然“國中之國”的條款,無異于將國人“天朝上國”的殘夢打入塵埃,瞬間將奕欣拋上萬丈風濤之巔。
一時舉國嘩然,群情洶洶,積郁已久的悲憤如火山噴薄。
消息如凜冽寒流,率先席卷京師官場。
都察院御史,素以風聞奏事、激揚文字為任,此刻更是群情激憤。
道道奏折如雪片飛向養心殿,墨跡淋灕,字字血淚。
有人痛斥奕欣“喪心病狂,辱國媚外”;有人歷數其“擅權僭越,目無君父”;更有人直指其心可誅,堪比南宋秦檜。
奏折中,“割地”、“棄民”、“喪權辱國”等字眼觸目驚心,灼人眼目。
“王爺糊涂啊!”白發蒼蒼,早已致仕的前兵部主事、清流砥柱何文綺,于家中拍案長嘆,震落茶盞,碎瓷滿地。
“九龍之地,雖彈丸,亦是祖宗疆土!九十九年?與永割何異!租界之內,法不行于洋人,此非國中之國耶?長此以往,國將不國矣!”
渾濁老淚,順著他臉上溝壑蜿蜒,滴落案頭那本翻舊的《春秋》。
地方大員反應更為激烈。
兩江總督駱秉彰八百里加急奏報,言辭沉痛︰
“津門之約,開千古未有之惡例!沿海新增口岸,如剜肉之瘡,痛徹骨髓。”
“臣恐條約一成,四方效尤,列強環伺,肢解之勢成矣!懇請皇上乾綱獨斷,立廢此約,另擇忠貞節烈之臣,重開談判,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盛京將軍的奏報,裹挾著關外朔風,字字如刀︰
“皇上!津門之約,割地棄權,實乃自毀藩籬!九龍遠在嶺南尚可曰‘租借’,然租界之內法權盡喪,此例一開,列強若效于牛莊、奉天,則祖宗龍興之地屏障盡失!”
“臣觀羅剎于黑龍江北岸築壘移民,狼子野心昭然。”
“今見條約許洋人領事裁判之權,彼必趁勢要挾,直逼盛京!永陵、福陵、昭陵,安寢之地若遭洋兵窺伺,臣萬死莫贖!”
“麾下八旗將士皆白山黑水間血性男兒,聞此條約目裂發指!西洋船艦不過游弋海口,我關外健兒據險而守,火器弓馬俱備,何惜一戰?”
“恭親王簽此辱約,不啻引賊入祖塋!臣請率盛京、吉林馬隊八千,星夜入關衛戍京師。若皇上廢約,臣願持節與洋酋死辯;若其逞凶——戰!”
朱砂書寫的“戰”字在奏末淋灕欲滴,灼熱如血。
最令人震撼者,是一向沉穩持重、甚少卷入朝爭的蒙古親王僧格林慶所遞折子。
這位沙場之上以凶悍敢戰聞名的“僧王”,素秉忠勇剛直。
其奏疏未引經據典,字句卻如投槍匕首,直刺人心︰
“皇上聖鑒︰臣僧格林沁頓首血陳!津門簽約事傳至軍中,三軍嘩然!九龍租地九十九載,租界自專法權,此非裂土分疆而何?”
“恭親王受命談判,卻喪權辱國至此,臣實不知其心何屬! 臣自起兵以來,剿捻匪、戰粵逆,大小百余戰,刀鋒卷刃,戰馬嘶 ,猶不敢言退!”
“今洋人不過數艦橫海,竟迫天朝簽此城下之盟!臣等尚未死絕,皇上何行此舉?!”
“八旗勁旅枕戈待旦,蒙古鐵騎引弓待發!但求皇上一聲令下,臣願親提貔貅,直搗津門!勝,則沉其艦、斬其酋,懸頭 街;敗,則臣以血肉殉社稷,魂守大沽!”
“若忍此奇恥,他日黃泉之下,何顏見列祖列宗?伏望皇上乾綱獨斷,立廢辱約,嚴懲誤國之徒,以安社稷、謝天下!臣泣血再拜,唯待雷霆天音!”
僧王奏折中那句“臣等尚未死絕,皇上何行此舉?”,如一聲悲愴驚雷,瞬間炸響朝野。
字里行間噴薄而出的慷慨與悲憤,那以死報國的決絕,令無數覽抄者熱淚盈眶,亦如一記響亮耳光,狠狠抽在那些“忍辱求和”者的面頰之上。
注1︰牛莊即當今營口。
注2︰以關稅養兵的制度,一直延續到國府時期。
國府可以說是敞開了國內市場,任由西方列強傾銷商品,再通過收取關稅來供養軍隊。
正因如此,它對底層民眾的死活毫不在意——畢竟其主要財源並不依賴于此。這,便是人們口中常說的買辦z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