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秋意漸濃。晨風微涼,薄霧如紗,尚未散盡。
新野城團練指揮廳內,蕭雲驤終于等來了他要見的第一人——漢中府知府馬瑞庭。
早在從江城動身之前,他便已遣人分別奔赴常沙與漢中府,命丁保楨與馬瑞庭前來新野匯合。
如今,馬瑞庭率先抵達。
馬瑞庭,字子安,年四十五。身形中等,面如冠玉,蓄一縷長須,舉止溫文,言辭有禮,頗有儒士風範。
他自漢中啟程,沿漢水而下,至鄖陽登岸,再轉道新野。相較從常沙出發的丁保楨,他的行程要短上許多。
蕭雲驤在指揮廳的側房接見了他。
房中陳設簡樸,中央擺著一方桌,四角各置條凳。牆上掛著幾張軍用地圖,靠牆處還有一張書案,案上擺放著幾份卷冊。
角落用布簾隔出一方空間,簾後是一張行軍床,那是蕭雲驤的休憩之所。
趙烈文端來熱茶,輕聲道︰“兩位慢用,我在外間候著,有事請喚我。”說罷,他退至隔壁,繼續處理事務。
“子安,一路可還順利?”蕭雲驤端起茶盞,語氣溫和地問道。
馬瑞庭輕撫胡須,語調從容︰“回大王,一路沿漢水而下,沿途商鎮林立,不過是曉行夜宿,倒也無甚波折。”
此時的西王府,在人煙稠密之地,並未設立專門接待出差官吏的驛館。而是從各地遴選數家遵紀守法、信譽良好的客棧,作為接待點。
官吏可選擇官府指定客棧,也可自由選擇其他客棧。差旅費只要不超限額,皆可報銷。
因有官府背書,這些客棧多受旅人青睞,也樂于接待西王府官員。
當然,偏遠地區仍設有驛館,但已不再專供官吏,普通旅人也可入住。
西王府的官吏並無統一官服,外表與尋常旅人無異,反倒不引人注意。
蕭雲驤听罷,並未多言,而是直接問道︰“那沿途治安如何?”
馬瑞庭依舊不緊不慢,緩緩答道︰“大王,所謂盜匪,除極少數窮凶極惡之徒外,大多皆是饑寒交迫、無以為生的百姓。”
“若能通過勞作養活家人,誰又願冒絞刑之險,去做那打家劫舍之事?正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便是此理。”
蕭雲驤早已習慣了軍中直來直去、不加修飾的談吐。此時听這番迂回婉轉之語,心中略感不適。
但想到馬瑞庭出身文人,脾性溫厚,也就釋然,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如今我們不僅推行均田之政,也在各地廣開工坊。”
“以漢中府為例,因歷來為桑蠶與棉麻產地,新辦了數家紡織工坊,用工數千,多為本地百姓。”
“此外,礦務總局在略陽縣勘得一處大型鐵礦,現正籌建采礦場,屆時又可提供數千崗位。”
“至于碾米、榨油等小作坊,亦隨蒸汽機普及,而如雨後春筍般興起。”
“凡有手有腳之人,無論男女,皆可覓得一份工,養家糊口。”
“至于少數膽大妄為之徒,若無饑民相從,幾個衙役便足以應對,大王無需憂心。”
蕭雲驤眉頭微蹙,隨即問道︰“子安,莫只講好听的。我們的施政,尚有何不足?如實道來。”
馬瑞庭心中暗道︰果然傳言不虛,這位大王行事干脆,喜听直言。
他略一沉吟,緩緩開口︰“當下最棘手者,乃基層官吏識字率過低。甚至有些鄉社掌事,連一份告示都看不明白,鬧出不少笑話。”
蕭雲驤听後,亦不禁嘆息。
西王府的基層官吏來源多為退役傷兵、因新政而得益的擁護者,或學堂畢業生,青庭舊吏則多被棄用。
而普及識字,不是能一蹴而就之事。
如今隨西王府的控制範圍擴大,基層管理人員的需求矛盾日益凸顯。
于是他問道︰“子安,可有應對之策?是否建議啟用青庭舊吏?”
馬瑞庭卻是搖頭︰“大王,我只是說當下我們的基層官吏識字率過低,影響了政令的通暢轉達,卻不建議啟用青庭舊吏。”
蕭雲驤頓時來了興趣,追問道︰“詳細說說。”
馬瑞庭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繼續娓娓道來︰
“大王,青庭的鄉社官吏,多是士紳財主出身。家中田畝被西王府強行分出,心中怎會對我等有好感?”
“縱然表面配合新政,但人心莫測,我們沒有必要冒這個險。”
“且我們新提拔的鄉社官吏,雖然識字率的確低了點,但大都還能保持底層出身的純樸,且對西王府是真心感恩擁戴,推行新政必定更加用心。”
蕭雲驤點頭,這是打倒一個階層、建立新秩序之舉,的確沒有必要走老路。
他追問道︰“子安的意思,只是提高底層官吏的識字率,可有什麼良策?”
馬瑞庭微笑起來︰“大王,底層官吏來自百姓。只要百姓的識字率上來了,不光鄉社官吏的選擇面擴大了,百姓自己也能讀懂文告,不致被心存不良者蒙騙。”
見蕭雲驤點頭,他又繼續說道︰
“大王,教育不必拘泥于學堂,可仿軍中做法,在各村社舉辦夜校識字班。”
蕭雲驤聞言,卻微微搖頭︰“此法我亦想過,但農人勞作一日,晚上已是疲憊,誰願再去識字?”
“這可不是軍中,一紙命令便能通行無阻。”
馬瑞庭顯然早有準備︰“大王且听後續。”
他頓了頓,目光清明︰“凡識字達五百字者,可獲西王府授予‘鄉士’之名,制匾懸掛于家中大廳或族中祠堂。”
“獲此頭餃者,優先推薦擔任村中要職,如掌事、里長、司賬等;優先獲得官府提供的農具、種子或低息貸款;”
“還可優先參與鄉校議政,對鄉社公共事務建言獻策;其子女亦可優先入讀官學堂,獲學費減免。”
“大王,這樣,每里每年,是不是就多幾個基層管理人員的備選了?”
蕭雲驤听罷,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恢復冷靜︰“如此良策,若被鄉社官吏私授親族,恐發生扭曲變質。”
他從後世而來,又豈會不知?後世許多濟貧之策,最後落實到鄉社,好處往往進入了官吏親族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