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農歷八月下旬,傍晚十分涼爽,夏季里擾人的知了聲早已銷聲匿跡,一派秋高氣爽之象。
戰火初歇的柴桑城,靜臥在夕陽的余暉中,似乎在緩緩的恢復瘡痍。
府衙內,幾株桂花樹雖已過盛花期,但馥郁香氣依舊肆意彌漫,絲絲縷縷縈繞于每一處角落。
金黃的花瓣在微風中輕輕飄落,如點點金色繁星,灑落在廣場邊上。
牆角的幾叢秋菊,在晚霞映照下,綻放出淡紫與明黃交織的色彩。
後院書房旁的池塘里,荷葉泛黃、邊緣卷曲,在水面輕輕搖曳。偶爾有一兩只晚歸的蜻蜓點過水面,泛起層層漣漪。
左靖西坐在書房內,手持黔省發來的軍報,心緒復雜。
他既為黔省的行軍艱難憂心,又暗自贊嘆李、張、範三人對問題的深刻剖析和過人氣度。
正當他沉浸思索時,彭雪梅、盧嶺生提著食盒走進書房。
彭雪梅身著月白色立領大襟襖,搭配藍靛染棉布裙和素色圍腰,梳著已婚女子常見的扁圓髻,用一支銀簪固定,顯得婉麗端莊。
她盈盈福身,給左靖西見禮,輕聲道︰“見過左伯伯。”
左宗棠趕忙起身,恭敬躬身回禮︰“見過王妃。”
這聲“王妃”,讓彭雪梅雙頰緋紅,羞澀低頭,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這時,蕭雲驤站起身,擺了擺手,打著哈哈︰“先生不必多禮。我這個王和她這個王妃,等合適的時候,就會取消掉。”
“咱們報紙天天宣揚平等共和,我這兒卻弄出個王爺和王妃出來,實在不合適。”
趙烈文和盧嶺生熟練地將牆角的方桌,抬到書房中央。
左靖西看向彭雪梅,只見她面色紅潤,眉眼含笑,正從食盒里拿出飯菜,一一擺上桌子。
他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懊惱。
他的二女兒左孝瑤,經過調養,身體已大好,可以談婚論嫁了。
此前,左孝瑤一直因身體原因未許配人家,如今已二十二歲,這成了他妻子周詒端的一塊心病。
周氏曾私下跟他念叨,說女兒願意嫁給蕭雲驤,她自己看著蕭雲驤也很是喜歡,讓他想辦法促成這門婚事。
然而,左靖西卻不以為然。
一來,蕭雲驤和彭雪梅感情深厚,他不想橫插一腳,免得在老友彭鈺麟面前尷尬;
二來,他覺得這麼做有巴結權貴之嫌。
他左季高心高氣傲,敢自稱“今亮”,怎會用這種手段,留人話柄?
誰料到,彭鈺麟行事果斷,先讓蕭、彭二人定親,彭雪梅剛滿十八歲就立刻完婚,絲毫不給別人機會。
這種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若用在戰場上,必定是一員名將。
當然,左靖西也沒什麼可後悔的,自家女兒還怕嫁不出去嗎?
只是現在看來,蕭雲驤對待妻子,沒有男尊女卑的觀念,十分溫柔親切。
這種心態可能與他出身僮人,且接觸的漢人大多是客家人有關。
客家女子大多放腳,也沒有一般士人家庭對女子的諸多約束。
這對他的妻子來說是好事,倘若自家女兒嫁給他,或許能過得自由舒心一些。
但如今木已成舟,多說也沒用。
以後自己多上點心,為女兒找個好夫婿吧。
就在左靖西思緒紛飛時,彭雪梅已擺好飯菜。
她走上前,略帶歉意地對左靖西施禮︰“時間匆忙,沒多做準備,隨便炒幾個菜,怠慢了左伯伯。”
左靖西哈哈一笑,大步走到桌邊︰“不打緊,前段時間在軍旅中,天天吃干糧。現在能吃上熱飯,就很不錯了。”
蕭雲驤和趙烈文也在桌邊坐下。
蕭雲驤指著一盤放了不少辣椒的芋頭燒雜魚︰“這段時間,我和惠甫忙起來都在書房吃飯。”
“這道菜是雪梅听說你來了,特意為您炒的,這些小魚,是剛從鄱陽湖邊的漁家買的,很是新鮮。”
左靖西看向桌面,除了一盤藜蒿炒肉,還有油燜秋筍、酸辣藕丁等四五盤當季蔬菜。
他也不客氣,坐下來便大快朵頤。
盧嶺生已在食堂吃過,彭雪梅也已自行用餐。所以他們吃飯時,盧嶺生坐在門口等候,彭雪梅則在燈下,看起一本易安居士的詩集來。
三人吃完後,彭雪梅和盧嶺生收走碗筷,不打擾他們在書房議事。
此時,夜幕漸漸降臨。
趙烈文點上蠟燭,給兩人倒了杯茶,然後開始整理蕭雲驤今天寫的書稿。
蕭雲驤和左靖西坐在椅子上,中間桌子上各放著一杯茶,兩人邊喝邊聊。
蕭雲驤指著桌上的紙匣,問道︰“先生,這些軍報,你看了幾份了?”
左靖西手里拿著第二軍發來的軍報,隨口答道︰“剛看完第二軍的軍報。”
蕭雲驤說︰“我打算采納他們的建議,讓林啟榮部留在黔省。”
“既可配合衙門推行均田畝之策,鎮壓土司可能的反抗,清剿匪盜,安定地方;又可為進攻桂省做準備。先生以為如何?”
左靖西連連頷首︰“理應如此。前方大將比我們更了解實際情況。況且他們的辦法,也確實可行。”
接著,他微微皺眉︰“只是有兩點,我頗為疑惑。”
“大王您曾承諾讓第二軍打回桂省,這對出身大平軍的西軍來說,是莫大的榮耀,他們怎會輕易放棄?”
“還有,我記得李開方雖打仗在行,但畢竟是軍伍廝殺漢出身,為何對黔省治理有如此高明的見解?”
蕭雲驤伸出一根手指,微笑解開他的疑惑︰“是軍師張景平。”
“他認為第二軍已在黔省作戰數月,對黔滇地形和作戰方式最為熟悉,是進入滇省的最佳選擇。”
“但又不能因我的承諾,和單獨從第二軍的榮譽考量,而延誤戰機,所以說服了李開方和範承志。”
“三人達成一致意見後,再向全軍解釋。所以才有後面的建議,連林啟榮部的進軍路線,李開方都給規劃好了。”
左靖西听罷,稱贊道︰“能讓隊伍在關鍵問題上拋開單獨利益,以大局為重,這就是軍師的價值體現。他這個軍師,做得很是稱職。”
蕭雲驤有些不好意思︰“怪我當時沒料到局勢發展這麼快,胡亂承諾。”
左靖西擺擺手︰“戰場局勢變幻莫測,沒人能完全準確預測,只能根據實際情況,不斷調整。”
接著又問︰“那些關于治理黔省的建議,也是張景平提的?”
蕭雲驤點頭。
左靖西再次感慨︰“那真是軍事內政復合型人才了。”
蕭雲驤接著說︰“我把建議發給了曾長史,讓他抹去張景平的名字,以長史府的名義發給我們的黔省吳振𤥃@庋哺⑴! br />
“他是個能吏,且治理經驗豐富,應該知道如何施行。”
左靖西微微一愣,略作思考,便明白了蕭雲驤的苦心。
張景平是軍政系統的人,若直接對黔省內政指手畫腳,容易引起吳振煵H牟宦 br />
蕭雲驤通過長史府轉達,就名正言順了。
雖然他理解蕭雲驤的做法,但以他剛硬直接的脾性,對此卻是有些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