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淑望著鏡中雲鬢微亂、星眸含春的模樣,怔忡片刻,終是輕嘆一聲,取過梳篦,將那一頭青絲細細梳理整齊。
她知今日這頓家宴非同小可,乃是自己“新生”後首次以“楊家人”的身份露面,雖心中忐忑,卻也不願失了禮數。
遂揀了一襲素白綾緞長裙,周身並無繡飾,只以同色絲線暗紋勾勒出幾枝疏落蘭草,愈發襯得人淡如梅。頭上更是摒棄了往日珠翠環繞,僅斜斜插了一支素銀嵌白玉蘭簪子,簡約至極,反倒更凸顯出那張驚世容顏的天然風致。
只見她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尤其那一雙桃花眸子,經歷生死劫難後,褪去了幾分凌厲鋒芒,添了幾許幽深寧靜,顧盼之間,流光瀲灩,真真是“淡極始知花更艷”。
收拾停當,便有女衛悄聲引路。
穿朱戶,過回廊,但見王府庭院深深,雖不及皇宮禁苑的恢弘壯麗,卻自有一番精巧雅致的格局。
時值五月中旬,庭院中石榴花開得正盛,灼灼似火,幾株芭蕉新葉舒展,綠意盎然。微風過處,帶來陣陣草木清香,倒也令人心神稍定。
行至正廳門外,李淑暗自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才邁步而入。但見廳內陳設典雅,紫檀木的桌椅屏風透著一股沉靜貴氣。
當中擺著一張大圓桌,已是圍坐了幾人。
上首正位端坐著梁王妃謝南,雖懷有身孕尚未顯懷,但眉宇間那股子早年行走江湖的英氣猶在,只是如今沉澱為一種不怒自威的沉穩氣度。
她左手邊依次是冷若冰霜的李瀠、文靜中透著銳利的鄭秋,以及腹部隆起、面色紅潤的李漁。
楊炯則坐在謝南右手邊,正低頭擺弄著手中的象牙箸,見李淑進來,抬眸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嘴角似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旋即又垂下眼去,故作專注。
李淑一進門,幾道目光便齊刷刷落在她身上。有審視,有好奇,亦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考量。
李淑自幼便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對此陣仗倒也並不怯場,當下斂衽垂眸,款步上前,朝著謝南盈盈一拜,聲音清越婉轉“蘭陵見過王……”
一個“王”字剛出口,謝南眼眸便是一凝,輕輕“嗯?”了一聲,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慍怒的意味。
李淑話語一頓,心知這“王妃”的稱呼是混不過去了,眼下既已入了這府門,名分雖未正式定下,但事實俱在,尤其腹中尚有骨肉,這“婆婆”二字,終究是躲不過的。
當下,她微抿了抿櫻唇,似有無奈,又似認命,終是改口道“婆婆安。”
謝南這才面色稍霽,微微頷首,擺手示意她近前,語氣和緩了些“嗯,起來吧。快來坐下吃飯。好不容易渡了這大劫,雖說已過了午飯時辰,但這一桌菜也是我親自盯著安排的,權當是給你接風洗塵,去去晦氣。”
“有勞婆婆辛苦安排,蘭陵感激不盡。”李淑道了聲謝,這才依言走到謝南身邊的空位坐下,姿態端莊嫻靜,無可挑剔。
謝南見她坐下,便拿起公筷,親自為她布菜,口中念叨著“你如今身子不同往日,是一個人吃,兩個人用,最是耗損元氣,須得好好補養。這是新炖的鴿子湯,最是溫補;這是清蒸的鰣魚,時令鮮物,肉質細膩;還有這碟嫩筍炒肉絲,爽口不膩……”
不一會兒,李淑面前那只甜白釉暗刻蓮紋的小碗便堆得尖尖滿滿。
李淑連聲道謝,心中卻知這溫情脈脈的背後,只怕另有文章。她執起湯匙,小口啜飲著鴿子湯,眼觀鼻,鼻觀心,靜待下文。
果然,謝南話鋒一轉,目光掃過滿桌菜肴,似是無意地嘆道“哎,說起來,咱們這家里,人口漸多,事務也越來越繁雜。別的不說,單是這一日三餐,采買、烹制,都要耗費不少心力。
府中上下幾百口人,各處的莊子、鋪面、往來應酬,千頭萬緒,真真是家大業大,難免有顧此失彼之時。”
話音剛落,坐在對面的李漁便接口道“婆婆莫要過于憂心!雖說事務繁雜,好在江南有陸萱坐鎮,她是個最能干不過的,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條。雖說累是累了些,可總歸是為了咱們這個家不是?”
李漁聲音嬌柔,因臨近產期,語氣更添了幾分慵懶,但話語間的機鋒卻是不弱。
謝南卻搖頭嘆道“萱兒那孩子,確是能干,也確是苦了些。江南的生意,絲綢、茶葉、瓷器,哪一樣不是牽扯巨大?還要分心督促造船廠打造新式戰艦,開拓海外航線,對接內陸各處的商貿往來。這還不算,家里頭一些……嗯,一些不便為外人道的暗處事務,也多半壓在她肩上。
哪一件不是勞心勞力,耗費心神?縱有師師從旁協助,可師師自個兒也快臨盆了,將來產後調養完畢,怕是還要去西南那邊穩定局面。往後這一大攤子,單靠萱兒一人,如何能支撐得過來?”
這般說著,目光似有似無地瞟向李淑。
楊炯在一旁听著,心中已是雪亮。母親這是要借題發揮,把江南那攤子“見不得光”的棘手事務推給李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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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大娘子陸萱,尚未過門卻已承擔起家族重擔,心中確實涌起一陣愧疚與憐惜。
陸萱不僅要明面上打理龐大的商業帝國,還要暗中掌控情報網絡,處理一些陰私勾當,平衡各方勢力,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母親盼著陸萱早日與自己完婚,開枝散葉,也是人之常情。環顧身邊諸女,李瀠執掌西夏故地,軍政事務繁忙;鄭秋掌管家族內部法度,還要經營中央銀行;李漁主管北方財政和祠堂祭祀,又即將生產;算來算去,確實只有剛剛“脫困”、能力出眾且暫無具體職司的李淑最為合適。
尤其她曾身為公主,參與過最高權力的角逐,心機手段、魄力格局都是上上之選,處理江南那些錯綜復雜的暗處勢力,再合適不過。
想到這里,楊炯立刻決定明哲保身,埋頭對付碗中的米飯,仿佛那白飯是世間罕有的珍饈美味。
果然,一直冷眼旁觀的李瀠適時開口,聲音清冷如玉磬“婆婆所慮極是。既然江南事務繁重,陸萱獨力難支,眼前不正有現成的人選麼?”
她目光轉向李淑,語氣平淡卻隱含鋒芒,“大姐智計超群,魄力過人,昔日能周旋于朝堂內外,應對萬千機變。如今既已脫離樊籠,回歸揚州故里,于情于理,都該為家里分憂才是。江南那些暗處的人手和事務,交給大姐打理,想必是游刃有余。”
李淑聞言,心中暗道“來了”。她放下湯匙,用絹帕輕輕拭了拭嘴角,抬起那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看向李瀠,唇角含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淺笑,語氣溫和卻堅定
“三妹太過譽了,實在令姐姐汗顏。我往日那些所為,不過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其中多有僥幸,豈敢稱什麼‘智計超群’?
如今劫後余生,早已心灰意懶,只願尋一僻靜所在,蒔花弄草,撫琴讀書,了此殘生。家中事務千頭萬緒,關乎家族興衰,責任重大,我這閑散慣了的人,實在難以勝任,萬萬不可托付,以免誤了大事。”
李淑這番話,既謙遜地否定了自己的能力,又明確表達了不願涉足俗務的意願,可謂滴水不漏。
這時,一直安靜用餐的鄭秋忽然輕輕放下筷子,取過手邊的青瓷茶杯,慢條斯理地撥了撥浮沫,並未看李淑,只是望著杯中氤氳的熱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禮記》有雲‘家齊而後國治’。一個家族,如同一個小國,需得上下同心,各司其職,方能興旺長久。
若人人只求自身安逸,置家族利益于不顧,只怕這‘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閑適日子,也未必能長久安穩。”
鄭秋語氣平和,仿佛只是在闡述聖賢道理,但話中的敲打之意,卻如針尖般刺人。她掌管家族法度,向來以規矩立身,此言一出,連空氣都似乎凝滯了幾分。
李淑心中微凜,知這鄭秋是在暗指自己不願為家族出力,只顧個人享樂。
她面上笑容不變,轉向鄭秋,柔聲道“妹妹引經據典,說得極是。齊家治國,確是正理。只是人各有志,亦各有所長。
譬如妹妹精通經史,掌管家族法度,明鏡高懸,令人敬服;三妹執掌一方,雷厲風行,巾幗不讓須眉;九妹打理財政,心思縝密,井井有條,皆是各盡其才。
而我資質愚鈍,于這些經濟庶務一竅不通,若強行插手,非但無益,反恐添亂。倒不如安守本分,不給大家添麻煩,便是對家族最大的貢獻了。”
李淑巧妙地將話題引回“人各有志,各展所長”上,既捧了在座諸位,又再次強調了自己的“無能”與“不願”,應對得十分得體。
李漁見李淑應對自如,軟硬不吃,便笑著打圓場,語氣嬌憨“大姐太過自謙了。誰不知大姐在京城時,便是八面玲瓏的人物?咱們家里如今攤子鋪得大,江南、北方、西夏,海外,各處都需要得力的人手。
婆婆、夫君、還有我們姐妹幾個,哪個不是忙得腳不沾地?就說我吧,眼看著就要生了,這北邊的賬目和祠堂的事,都快顧不過來了。
大姐若能幫著分擔一些,哪怕是些許瑣事,也是好的呀。”
李漁這話看似勸和,實則仍是步步緊逼,點明家族現狀艱難,人手緊缺,你李淑既然入了門,就不能置身事外。
李淑心中苦笑,這幾位妹妹,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個敲邊鼓,配合得倒是默契。
可她卻依舊維持著從容姿態,對李漁笑道“九妹即將臨盆,正是需要靜養的時候,卻還要為家族操勞,姐姐听了真是既敬佩又心疼。只可惜我實在不是那塊料,只怕越幫越忙。
況且,我如今……身子也重了,精力不濟,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這般說著,李淑輕輕撫了撫尚未顯懷的小腹,以此作為最後的擋箭牌。
廳內一時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楊炯扒飯的聲音略顯突兀。心中暗贊李淑果然厲害,面對三女輪番“進攻”,竟能守得滴水不漏,言辭委婉,態度堅決,絲毫不落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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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漁見李淑連“懷孕”這理由都搬了出來,顯然是鐵了心要隱居,她眨了眨眼,忽然悠悠一嘆,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滿桌人都听清
“唉,說起來,前幾日听公公念叨,說是咱們家第三代的宗祠內位,初步定下了十二個名額,連小名兒都預先取好了呢,說是按十二生肖來排。”她一邊說著,一邊悄悄觀察李淑的反應。
果然,李淑執筷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
宗祠地位,關乎子孫後代的名分和前程,對于她這樣已被皇室除名、未來子嗣需要依靠楊家的人來說,無疑是極大的牽絆。
謝南適時地瞪了李漁一眼,嗔怪道“小魚兒,就你嘴快!這事還沒最終定論呢,瞎說什麼。”
然而,謝南手上動作卻不停,自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一物,輕輕放在李淑面前的桌面上。
那是一只通體漆黑如墨的玉佩,樣式古樸大氣,雕琢的乃是一條盤旋矯健的烏龍。玉質細膩溫潤,觸手生溫,竟似帶著絲絲暖意。
那烏龍雕刻得栩栩如生,龍首微昂,龍楮以極細微的金絲瓖嵌,雖不大,卻炯炯有神,透著一股內斂的威嚴與神秘。
這烏龍玉佩在廳內光線下,泛著幽深的光澤,一看便知並非凡品。
李淑低頭看著這方墨玉烏龍佩,一時愣住。
謝南見她神情,輕笑一聲,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慈愛“蘭陵,瞧瞧,這‘烏龍’的小名兒,婆婆我就做主,留給你腹中的孩兒了。這孩子將來,便是咱們楊家第三代里排得上號的了。
你以後莫要再提什麼隱居田園、蒔花弄草的話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該擔起來的擔子,總要擔起來才是。”
這番話,軟中帶硬,既給予了極大的承諾和認可,又將家族責任不容推卸地壓了下來。
李淑握著那方尚帶著溫熱的墨玉烏龍佩,只覺得入手沉甸甸、暖烘烘的,仿佛有千鈞之重。
她心中百味雜陳,答應吧,違背了自己渴望安寧的本心;拒絕吧,不僅駁了婆婆和眾姐妹的面子,更可能影響到孩子未來的名分和地位。
自己已被李家除名,若再不為孩子在楊家爭取一席之地,難道真要讓他做個無名無分的庶出子弟嗎?
李淑下意識地抬眸,望向對面一直裝聾作啞的楊炯,眼中帶著一絲求助,更有一絲嗔怪,桌下的縴足悄悄伸出,對著楊炯的腳面,狠狠地踩了下去。
“哎呦——!”楊炯正暗自慶幸火沒燒到自己身上,猝不及防腳背吃痛,忍不住痛呼一聲,猛地站起身來。
眾人目光齊刷刷看向他。
但見李淑正狠狠地瞪著他,那雙桃花眼里分明寫著“你這冤家,還不快替我解圍!”
楊炯吃痛之下,腦子轉得飛快,眼見母親和幾位妻子都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心知這“圍”是必須得解了,而且還得解得“漂亮”。
他當即夾起自己面前碟子里最大的一塊晶瑩剔透的冰糖肘子肉,準確地說,是那塊肥瘦相間、形似豬頭肉的部位,迅速放到李淑碗中,臉上堆起燦爛的笑容,聲音洪亮道“哎呀!愛吃這豬頭肉呀!早說嘛!以後天天讓廚房,不,讓娘親自給你做!管夠!”
李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和話語弄得一怔,待看清碗中那塊油光 亮的“豬頭肉”,再听他口中之詞,頓時氣得俏臉飛紅,嘴唇微動,無聲地罵了一句“你才是豬頭!”
楊炯卻佯裝未見,反而湊近了些許,側耳作傾听狀,仿佛李淑真的對他悄聲吩咐了什麼。
隨即,他連連點頭,一副恍然大悟、深受重任的模樣,轉身對謝南正色道“娘!蘭陵剛才悄悄跟我說了!她說既然是一家人,為家里出力是理所應當的!江南那邊的事務,只要家里信得過她,她願意盡力去試試,為家里分憂!”
這一番自導自演,行雲流水,直接把李淑的“默認”變成了“主動請纓”。
謝南聞言,頓時眉開眼笑,連連拍手“好!好!好孩子!深明大義!本該如此!這才是我楊家的好媳婦!”
說著,又親自夾起一塊更大的“豬頭肉”,放到李淑已經堆成小山的碗里,“來來來,多吃點,補補身子,以後可有得忙了!”
李淑看著碗中那兩塊碩大的“豬頭肉”,又看看楊炯那副“計謀得逞”的壞笑模樣,再瞧瞧謝南欣慰的笑容,以及李瀠、鄭秋、李漁三人眼中那了然于心、略帶戲謔的目光,頓時明白,自己今日是徹底著了他們的道了!
這分明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捕鳥宴”,連哄帶騙加威脅,軟硬兼施,就等著她這只“倦鳥”乖乖入籠呢!
李淑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有幾分無可奈何的認命。
罷了罷了,既然終究是躲不過,再推辭就顯得矯情不識趣了。剛進家門就駁了大家的面子,這種蠢事,她李淑還做不出來。
當下,李淑也不再言語,算是默認了。拿起筷子,夾起楊炯方才“獻”上的那塊“豬頭肉”,塞進嘴里,用力咀嚼著,仿佛嚼的是楊炯的肉一般,一雙美眸卻始終狠狠瞪著楊炯,一眨不眨。
楊炯被她瞪得心里發毛,趕緊坐下,埋頭繼續扒飯,不敢再與她對視。
謝南見大事已定,心中暢快,立刻招呼道“好了好了,正事說定,大家都快動筷子吧!菜都要涼了!今日難得團聚,都放開些!”
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席間笑語晏晏,杯箸交錯。
李淑雖覺自已“中了圈套”,但看著眼前這熱鬧而真實的場景,感受著這久違的、帶著煙火氣的家庭溫暖,心中那點不甘和無奈,也漸漸化開,唇角不自覺地,泛起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清淺而真實的微笑。
只是那投向楊炯的目光,依舊帶著三分嗔怒,七分嬌怨,綿綿不絕,似有秋後算賬之意。
而楊炯,則全程不敢抬頭,只顧奮力“消滅”碗中飯菜,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避難所。
窗外日光漸斜,透過茜紗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石榴花的紅艷,芭蕉葉的碧綠,與廳內的歡聲笑語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溫馨而充滿生機的世家家宴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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