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山港外望江山,月洗高梧,露运幽草。
時值盛夏,咸腥的海風自東海上翻卷而來,拂過山下正在大興土木的洋山港,裹挾著號子聲、夯土聲、帆檣搖曳聲,一路盤旋而上,終在山巔處化作徐徐清風,吹得人衣袂獵獵作響。
這洋山港乃是王府新闢的漕運樞紐,此時雖已是夤夜,但見港內仍是燈火如晝,萬千民工持炬勞作,宛若星河傾落人間。
各色船舶泊滿海灣,桅桿林立如密林,商賈喧闐,貨殖雲集,端的是盛世氣象。然這 赫繁華落在山頂獨坐的楊炯眼中,卻只映出一派深沉的寂寥。
楊炯獨踞于一方青黑巨岩之上,深色衣袍被海風鼓動,恍若墨鷹展翼。他面容俊朗如刻,眉峰斜飛入鬢,本是英氣逼人的相貌,此刻卻凝著化不開的愁緒。
他抬頭遙望長安方向,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玉佩,心中思緒萬千,竟比那翻滾的海浪還要急上幾分。
正思慮間,忽聞身後石階傳來細響。那腳步聲極輕極緩,顯是來人刻意收斂。
楊炯驀然回首,但見月色下柳師師一身月白綾羅襦裙,外罩淡青綃紗半臂,渾身上下並無珠翠點綴,唯獨裙袂、袖口以銀絲精繡連綿雪柳紋樣。
夜風過處,紗 輕揚,那些縴柔柳枝便似活了過來,在她周身拂動流轉,恍若謫仙踏月,清極艷極。
雖已懷胎數月,腰身漸顯豐腴,然行止間仍見風流態度,一段雪脯在交領間若隱若現,更襯得玉面朱唇,眸光流轉時自有勾魂攝魄的魅力。
楊炯一見是她,猛地自巨石躍下,疾步上前攙住她臂彎,語氣又急又痛“你瘋了?都要當娘的人了,還獨自摸黑爬這陡山?若有閃失……”
話未說完,柳師師已輕哼一聲偏過頭去,櫻唇微撇,語帶幽怨“你還記得我要當娘了呀!妾身只當侯爺日理萬機,早將我們母子拋到九霄雲外了呢!”
聲音嬌脆,字字含嗔,尾音卻拖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意。
楊炯被她噎得一怔,眼見這女子眼角已微微泛紅,心下頓時軟了七分。知她慣會作態,這番楚楚可憐模樣十成里倒有九成是裝腔,偏生自己就是無可奈何。
當下只得半扶半抱將她引至巨岩背風處,解下外袍仔細墊了,方扶她坐下,自己卻以身擋在外側,嘆道“確是事務繁雜,過了驚蟄,各路人馬……”
“誰要听你分說!”柳師師驟然打斷,縴指絞著衣帶,淚珠已在眶中打轉,“妾身只問你,若我不來,你便永不踏我房門不成?莫非我柳師師便是這般下賤胚子,不配得你半分憐惜?”
這般說著,竟真滾下淚來,月光映得那淚痕晶瑩,直叫鐵石心腸也要化作繞指柔。
楊炯暗叫厲害。這“柳妖精”果真還是那般名不虛傳,撒嬌撒痴、忽嗔忽喜的本事已臻化境,眼淚收放自如,偏又拿準自己不忍苛責。
若換旁人在這緊要關頭還來糾纏兒女情長,他早拂袖而去。然則柳師師終究是不同的。
想起她身為白蓮教聖女,為報血海深仇伴作花魁,周旋于虎狼之間,匕首藏于袖底,笑靨淬著劇毒,是何等決絕狠戾人物?
卻因鐘情于己,竟將經營多年的教中勢力全數奉與王府,連刻骨仇恨也甘願暫擱。這女子看著嬌柔,肩頭卻扛著王府存續的重擔,懷著他的骨血,仍在風口浪尖為他籌謀,著實不易。
思及此處,楊炯胸中涌起熱流,伸臂攬住她雖顯孕形卻依舊縴細的腰肢,柔聲道“莫耍性子了。听說你已替孩兒擬好了名?”
柳師師余怒未消,作勢掙了掙,終怕傷及胎兒,只嗔道“怎的?我這做娘親的,連取名也要候您侯爺旨意?”眼波橫掠,滿是挑釁。
楊炯瞪她,她反倒揚起下巴回瞪,杏眸圓睜,竟似當年長安初遇時那般嬌蠻。
楊炯不由失笑,往事歷歷浮現,語氣也緩了下來“都依你都依你。兒子叫楊宮,女兒喚楊眉。”
提及孩兒,柳師師戾氣漸消,疑道“咱家孩兒不排字輩麼?妾身記得公公他們兄弟似是‘文’字輩?”
“老爺子連乳名都拿十二生肖來定分了,還講究什麼字輩?”楊炯搖頭苦笑,語帶自嘲。
柳師師聞言,抬手不輕不重捶他一下“休要抱怨!還不是你自家惹的風流債!若你看牢了李嵬名那女人,公公何至于急吼吼定下這等規矩?還不是防著你日後廣納姬妾,亂了嫡庶綱常!”
楊炯默然。他魂魄來自異世,于宗法禮教本就不甚以為然,總覺子女皆血脈,當一視同仁。
可這念頭在此間直是離經叛道。理智雖知父親以“生肖乳名”分嫡庶是為安頓家族、杜絕後患的不得已之舉,然情感上終是芥蒂。
柳師師察言觀色,知他心結所在,輕嘆一聲,拉過他大手按在自己隆起的腹上,轉移話題道“孩子大名我已取定,公公既賜了兒子乳名‘升卿’,女兒的卻還空著,合該你這當爹的顯顯才學。”
“山中見大蛇著冠幘者,名曰‘升卿’,呼之即吉。老爺子果然博聞。”楊炯頷首贊嘆,忽眼中閃過狡黠,“有了!女兒乳名便叫‘神 ’(音同厲,一種蛇)!神 以沉游,呼風行雨可安邦。豈不比升卿更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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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柳師師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公公以十二生肖定名,原是為省紛爭。你倒好,不駁不抗,竟要擴編!咱孩兒是龍鳳胎,佔個‘巳蛇’也無妨。可將來其他姐妹的孩子呢?莫非異母的孩子共用一個生肖乳名不成?”
“船到橋頭自然直。”楊炯渾不在意,反生豪情,“日後家中女兒乳名都歸我取!橫豎我還年輕,拼殺幾十年,將這家業拓得再大些,還怕不夠兒女們分潤?”
柳師師啐道“先擺平你那些紅顏知己才是正經!還有族中耆老,見你這般胡鬧,怕不氣厥過去!”
話音未落,頰上已被楊炯強吻一記。
“夫人放心,”楊炯長笑,遙指山下浩瀚海港,“這萬里海疆,千頃良田,還不夠我楊家子孫馳騁?”
柳師師聞言,神色倏忽一肅,凝視他良久,低聲道“詳細諜報已送至你書房。可要听些要緊的?”
楊炯一怔,旋即頷首。
柳師師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北方沉沉迷夜,聲線轉冷“消息蕪雜,緊要者四。
其一,李𩖸偽造‘龜負洛書’祥瑞,欲僭稱帝號;李淑則以‘帽妖’惑眾,集結精銳,二人決戰在即。
其二,李澤令正一道士行刺第三代皇嗣,中樞已敕龍虎山封山,張陵不日將抵京請罪。
其三,李瀠飛鴿傳書,言青龍衛騎兵突破防線,進入吐蕃境內,似有借道進入大華之意。
其四,李𩖸、李淑皆已撤回對第三代皇嗣的支應,王淺予、崔穆清、李清三人各率死士,在長安城中相互剿殺,不死不休。”
語畢,山巔死寂,唯聞風聲嗚咽。
楊炯面沉如水,身影漸漸沒入岩影之中,良久,方聞他啞聲問道“老爺子有何示下?”
“公公命妾身問你,”柳師師轉眸逼視他,“你可有那心思,可敢擔負罵名?”
楊炯深知柳師師素來主張楊炯稱帝,若來的是陸萱,必勸他劃江而治,當即苦笑道“你既親至,我還有選擇余地麼?”
“是妾身自己要來的!”柳師師驟然抓住他手腕,指甲幾乎掐入他皮肉,“王業不偏安!天下糜爛至此,黎民涂炭,豈容你再韜光養晦?哪朝換代不流血?哪個至尊路上不伏尸?”
楊炯閉目深吸,海風腥咸直灌肺腑“我要詳閱所有情報再做決斷。”
柳師師頷首,見他眉間川字愈深,便緩了語氣,軟軟偎向他肩頭,道“咱們回家吧,我有些困了!”
楊炯一愣,瞥見她發間束著那根舊紅綾,正是去年二人在酒肆初遇時,她醉後解下擲與他調笑的那根。
往事如潮涌至,雖只年余,卻似半生悠遠。
此時見她仰面淺笑,眼角彎如新月,狡黠神氣與當夜一般無二,心頭百煉鋼頓作繞指柔,不由調侃“這般身子,為夫可背不得你了。”
“那便抱著下山!”柳師師嫣然一笑,雙臂早已纏上他頸項,眸中春水漾漾,媚態橫生,“侯爺武藝超群,莫非抱不動妾身?”
“胡鬧!”楊炯輕撫她腹胎,面露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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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拗不過,只得小心翼翼將她打橫抱起,穩步踏下山道。柳師師縮在他懷中,螓首緊貼他胸膛,眸光卻一刻不離他面容。
行至半山,她忽道“楊公子,即景賦首詩來听听?”
語笑嫣然,恍如昔時。
楊炯知她故意作態,配合道“夫人要直白夸贊的,還是含蓄婉約的?”
“自是直白的!妾身俗人,就愛听好話!”柳師師笑靨愈盛。
楊炯略一思忖,朗聲吟道“
絕代佳人淑且真,雪為肌骨月為神。燭前花底不勝春。
夜風拂袖寒卷翠,凌波襪小暗生塵。十分京都舊家人。”
“比從前那首差遠了!”柳師師撇嘴點評。
“挑剔!”楊炯笑罵。
“那含蓄的又如何?”她不甘心地拽他衣襟。
楊炯抱緊她,望向前路“待你平安生產,再念與你听。”
“此刻就要听!”柳師師扭著身子不依。
“別耍賴!”楊炯手臂一緊,低聲警告,“再亂動,摔了可別怨我。”
柳師師氣息一窒,悻悻哼道“不哄便不哄!今夜休想溜走,定要你唱曲兒賠罪!”
“唱什麼?”楊炯挑眉。
“《十八摸》!”柳師師脫口而出,見楊炯瞪眼,自己先撐不住笑倒在他懷中。
笑聲碎風,驚起宿鳥幾只,撲稜稜飛入月華,漸遠漸渺,終不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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