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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長安,本該是流金溢彩、人聲鼎沸的時節。此刻卻似蒙了一層灰翳,連那往日明晃晃的日頭,也顯得有氣無力,透過厚重的雲層,吝嗇地灑下些昏黃的光。
長街兩側,朱門繡戶緊閉者十之七八,開著的鋪面也大半門可羅雀,掌櫃伙計倚在門框上,臉上刻著深深的驚惶與倦怠。空氣中浮蕩著一種緊繃的、令人窒息的焦躁。
“听說了麼?昨兒夜里,安樂巷孫大娘家的屋頂上,蹲著個黑 的影兒,眼珠子血紅,跟燈盞似的!孫大娘一嗓子沒嚎出來,就背過氣去了!”一個賣炊餅的漢子壓低了嗓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面賣果子的老翁臉上。
老翁抖著手,從懷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小報,上面墨跡淋灕畫著個猙獰鬼影,頭戴怪帽,雙眼如血窟窿“何止!瞧瞧這個!城西李大娘家的小孫子,才五歲,活生生讓帽妖攝了魂去,天亮時在城外亂葬崗子找到的,渾身冰涼,就剩一口氣吊著了!嘖嘖,作孽啊……”
一隊金吾衛披堅執銳,鐵甲踫撞聲在空曠的街面上顯得格外冷硬刺耳。他們目光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行人。
攤販們噤若寒蟬,縮著脖子,眼珠子隨著兵士們的步伐轉動,唯恐惹上無妄之災。
就在這死水般的壓抑里,一抹素色悄然流動。
來人素色長裙,別無紋飾,只在裙裾邊緣用銀線繡著極細密、幾乎看不真切的紅梅。烏發如雲,松松綰了個髻,斜插一支溫潤無瑕的白玉簪。如此素淨,卻偏生叫人挪不開眼。
不是李淑還能是誰?
她步履從容,行走于這惶惶然的街市,那張臉,便是在這黯淡的天地間,也仿佛自帶了柔光。眉含青黛,唇綻紅櫻,尤其是一雙眸子,盈盈若秋水,顧盼流轉間,天然一段風流蘊藉。
縱是此刻長安城人人自危,驚弓之鳥,那目光偶然掃過之處,也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心頭如被羽毛輕輕搔過。
“大公主安!”一個膽大的青年漢子,躲在自家鋪面的布幌子後,憋紅了臉,猛地喊了一聲。
李淑腳步微頓,側首望去,唇角漾開一絲極淡的笑意,微微頷首。那笑意如同春冰乍破,瞬間點亮了周遭幾張惶恐的面孔。
漢子激動得手足無措,旁邊幾個探頭探腦的也咧開嘴,仿佛得了天大的恩典,連空氣中那無形的重壓都似乎松動了一瞬。
然而這微瀾只泛起一瞬,待那素色身影行過,眾人臉上的光彩又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更深的憂懼覆蓋,縮回各自的角落,繼續竊竊私語著帽妖的恐怖。
李淑一路緩行,漸漸離了喧鬧的十字街,轉入一條略顯僻靜的街巷。巷子盡頭,古木參天,濃蔭匝地,掩映著一座古剎的山門。
那山門並不巍峨,甚至有些斑駁陳舊,青石階縫里鑽出茸茸的細草。門額上懸一黑漆匾額,三個斗大的字——“青龍寺”。
字是墨色,卻非尋常佛寺題額的圓融平和。那筆鋒凌厲峭拔,如刀劈斧鑿,轉折處透出一股子桀驁不馴的剛硬氣,像是要將這佛門清淨地也戳出幾個洞來。傳聞此三字乃初代主持惠果禪師親筆,果然名不虛傳。
山門兩側,鐫著一副楹聯“青峰疊翠雲生處,龍澗鳴泉月照時。”
字跡與匾額同出一源,少了佛門的出世之念,倒平添幾分山水間的清幽孤絕,與這鬧市一隅的寂靜相得益彰。
往年此時,正是牡丹競放、游人如織的盛景。如今偌大的寺前,卻空寂無人。只有風吹過古柏的枝葉,發出嗚嗚的低咽,愈發襯得此地幽深。
可見,那帽妖的陰雲,竟連這佛門淨地的香火也一並奪了去。
李淑不再停留,舉步邁過那被歲月磨得光滑的門檻。
青石板鋪就的甬道直通深處,兩旁古柏森森。行不多遠,便見右側一偏殿前,一樹開得極盛的魏紫牡丹旁,立著一個身影。
那人身著素錦宮裝,顏色並不鮮亮,式樣也極是簡潔。發髻挽得一絲不苟,只簪了一支赤金點翠的鳳頭步搖,鳳口餃著一粒圓潤的珍珠,隨著她微微的側首,在鬢邊輕輕晃動。腰間束著一條深青色絲絛,絲絛上系著一枚小巧的、不甚起眼的玄鐵令牌,邊緣磨得光滑,隱有暗紋流動,正是梁王妃謝南。
她背對著甬道,正凝神看著眼前那株魏紫,花瓣重重疊疊,色澤濃艷欲滴。听到身後細微的腳步聲,方才緩緩轉過身來。
謝南面容端麗雍容,眉宇間卻無尋常貴婦的嬌柔,反倒蘊著一股沉靜如淵的英氣,目光清亮銳利,如秋水照寒刃,將眼前的人細細打量了一遍。
李淑緊走幾步,行至階前,斂衽為禮,姿態恭敬“蘭陵見過伯母。”
聲音清越,如珠落玉盤。
謝南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轉,帶著點戲謔“以前喚‘婆婆’,听著倒也是順耳得很。今日怎麼換了稱呼?听著反倒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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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面上掠過一絲極淡的尷尬,轉瞬即逝,只垂了眼睫,盯著自己素色裙裾上那點紅梅,並不接話。
當初那聲“婆婆”,是她為阻撓李𩖸而刻意為之,如今她已決意孤注一擲,與李𩖸拼個魚死網破,且自知先前種種利用算計,早已傷了情分,這聲“婆婆”,如何還能叫得出口?
謝南見她如此,倒也不再窮追猛打,只輕輕“哼”了一聲,算是揭過,抬手朝那滿園錦繡招了招“罷了。近來長安城里外鬧得人心惶惶,雞犬不寧。難得這青龍寺的牡丹,倒是不管人間閑事,開得正好。正是賞花的時節,莫辜負了。”
李淑依言上前,伸手虛扶住謝南的胳膊,觸手只覺那錦緞下的手臂並不似尋常貴婦般綿軟,反而隱隱透著柔韌的勁力。
她心頭澄澈如鏡,知曉這位梁王妃素來不喜自己,此時相召,又在如此敏感時節,必有深意。索性斂了心神,面上浮起溫順淺笑“伯母說的是。蘭陵也正想尋個清淨地透透氣。”
兩人一拍即合,便沿著花間小徑緩步徐行。
園中牡丹品類繁多,姚黃魏紫,趙粉豆綠,各逞妍態。花香濃郁得有些醉人,蝶兒也慵懶地在花間流連。
謝南在一株開得極盛的“青龍臥墨池”前駐足。那花墨紫近黑,花心卻暈開一片奇異的金紅,在午後的光線下,流轉著神秘的光澤。
“瞧這花,”謝南伸出手指,指尖並未真正觸及那嬌嫩的花瓣,只虛虛懸在花蕊上方寸許,“開得這般轟轟烈烈,佔盡了這一時的風光。可花開花落,自有其時。硬要強留,只怕反傷了根本,連那枝頭的綠葉也一同枯槁了去。”
她目光轉向李淑,語氣溫煦如春風拂面,“這人吶,有時也如這花。該盛放時盛放,該收斂時收斂,該遠行時遠行,方是長久之道。江南水暖,景致又與這北地大不相同,最是養人。若得閑暇,去住上些時日,看看那煙雨樓台,听听那軟語,換換心境,也是好的。”
李淑靜靜地听著,目光也落在那墨紫花瓣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唇角依舊噙著那抹溫順的笑意,卻無端讓人覺得那笑意是浮在冰面上。
待謝南說完,她只輕輕頷首,應道“伯母金玉良言,蘭陵記下了。” 聲音平和,听不出絲毫漣漪。
謝南心中暗嘆,知道李淑心思深沉,絕不會如此輕易被點透。她移步前行,行至園子深處,略為背陰的角落。那里孤零零立著一株西府海棠,花期已過,枝頭只余零星幾朵殘花,蔫蔫地垂著,花瓣邊緣卷曲枯敗,樹下落紅點點,更顯淒涼。與周遭的牡丹盛景格格不入。
謝南駐足于這海棠樹下,目光掃過那些憔悴的殘花敗蕊,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吟道
“昨日一花開,今日一花開。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埽。人生不得長少年,空守舊恨悔等閑。”
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小錘,輕輕敲在人心坎上。那“守舊恨悔等閑”幾字,更是意有所指,沉甸甸地墜入這寂靜的花園。
李淑臉上的溫順笑意終于斂去了。她抿了抿唇,小巧的下巴微微繃緊。沉默了片刻,她抬起頭,目光清亮地迎上謝南探詢的視線,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吟道
“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園中那些爭奇斗艷的牡丹,“海棠自有海棠的心性。若機緣不合,錯過了春風,那便讓于桃李,蘭陵不悔。”
這詩答得再明白不過。自比深藏新綠、隱忍待放的海棠,心意堅定,不為外界所動。若因堅守而錯失良緣,亦無怨無悔。那“不悔”二字,更是擲地有聲。
謝南目光陡然一凝,如同兩點寒星,直直照進李淑眼中。她眉梢微挑,沉聲道“少年人常困于情欲執著,年長者多囿于過往回憶。蘭陵,你當真想得透徹了?此路一去,恐再無回頭之岸。” 那“岸”字,咬得格外重。
李淑卻倏然笑了。那笑容在她絕美的臉上綻開,如冰河解凍,春花初放,竟讓滿園牡丹也瞬間失色。
她抬起縴縴玉手,極自然地捋了捋被微風拂到腮邊的一縷青絲,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絲少女般的俏皮狡黠“伯母,或許……蘭陵能一直這般‘年輕’呢?” 她將“年輕”二字咬得又輕又軟,帶著點戲謔,又似藏著不為外人道的深意。
謝南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眼神復雜難辨。最終,她輕輕一甩袖,仿佛拂去什麼無形的東西,不再糾纏這個話題,話鋒一轉“罷了。听人說,你近來身子不大爽利,常常倦怠,夜間也難得安眠?”
李淑神情恢復如常,依舊是那副溫婉得體的模樣,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警惕“勞伯母掛心了。宮內諸事繁雜,千頭萬緒,不敢有絲毫懈怠。偶有疲乏,也是常情,倒叫伯母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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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南點點頭,目光似不經意地掠過李淑依舊平坦的小腹,語氣平常“身子不舒服,怎麼不早言語?正好府里有位女神醫,她于岐黃之道頗有心得,尤其善調婦人之癥。叫她給你瞧瞧,也好讓我安心些。”
話音未落,也不待李淑回應,謝南已朝不遠處侍立的一個穿著青布衣裙、容貌清秀的女子招了招手“寶寶,過來。”
尤寶寶聞聲,立刻垂首斂目,腳步輕捷無聲地行至近前,先向謝南行了一禮,又轉向李淑,微微躬身“公主。”
李淑看著謝南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關切,又瞥了一眼垂手肅立的尤寶寶,面色微微一變,手下意識地往袖中縮了縮,隨即又放松開來。
她臉上重新綻開那無懈可擊的笑容,甚至帶著點少女的嬌憨,連連擺手“不必勞煩神醫了!伯母,蘭陵的身子自己清楚,不過是些小癥候,歇息幾日便好了,真的無礙!”
“胡鬧!”謝南輕斥一聲,語氣卻並不嚴厲,反倒像長輩責備不懂事的孩子,“小癥候?你如今身份何等緊要,身子更是馬虎不得!寶寶醫術精湛,讓她瞧瞧,開個安神的方子也是好的。”
她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淑,再次強調,“也好讓我安心!”
李淑與謝南對視片刻,那桃花眼中光影變幻,最終沉澱為一片深潭般的平靜。
半晌,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帶著一種近乎乖巧的順從“伯母一片慈心,蘭陵若再推辭,倒顯得不識好歹了。那……就听伯母的。”
“這才乖。”謝南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伸手在李淑扶著她的胳膊上輕輕拍了一下,力道溫和,帶著安撫的意味,“莫怕,只當尋常診脈便是。”
尤寶寶得了示下,上前半步,低聲道“公主,請伸右手。”
李淑依言,將右手伸出,擱在尤寶寶早已準備好的一塊素色絲帕上。那手腕縴細白皙,腕骨玲瓏。
尤寶寶伸出三指,輕輕搭上寸關尺三部。她指腹溫熱,觸感穩定。先是垂著眼,凝神感受指下脈息,片刻後,抬起眼,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不動聲色地掃過李淑的臉龐、唇色、眼底,細細觀察。
園中一時靜極,唯有風吹過花葉的沙沙聲,遠處隱約的梵唄聲。謝南看似隨意地觀賞著身旁一株二喬牡丹,實則全身的感知都凝聚在李淑的手腕和尤寶寶的臉上。
時間仿佛被拉長。
尤寶寶的眉頭先是微蹙,隨即那蹙起的紋路加深,仿佛遇到了極難解的謎題。她搭在李淑腕上的手指,指尖微不可察地調整了一下位置,按得更深了些。又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尤寶寶才緩緩收回手。
她眉頭緊鎖,看向李淑,聲音不高,字字清晰“敢問公主,近日可曾服用過‘鉤藤散’?或是加了鉤藤、石決明、夏枯草之類的方子?”
李淑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欽佩,坦然點頭“神醫果然慧眼。前幾日確因有些煩心,夜間難寐,尚藥局依例開了幾劑安神散,其中似乎是有鉤藤、石決明之類。”
“糊涂!”尤寶寶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帶著真切的怒意,隨即又強壓下去,但語氣依舊嚴厲,“此乃平肝抑陽、清泄實火之猛藥!公主脈象細弦而數,寸關部尤顯躁疾,如珠走盤,尺部卻虛浮不穩。此乃陰血暗耗,虛陽浮越,肝風內動之兆!
再服這等虎狼之藥,無異于雪上加霜,沸水沃油!豈止是夜間難寐?只怕心慌氣短、頭暈目眩、五心煩熱之癥,只會愈演愈烈!難怪公主形容倦怠,神思不屬!”
李淑聞言,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恍然與懊惱,抬手輕輕撫了撫額角“原來是吃錯了藥?怪不得!我說怎麼吃了御醫的方子,非但不見好,這幾日反倒更覺心中煩亂,像是揣了團火似的。若非神醫點明,本宮還被蒙在鼓里呢!真是庸醫誤人!”她語氣帶著點嬌嗔的抱怨,目光卻清澈地看著尤寶寶。
尤寶寶定定地看著李淑那雙美得驚心動魄的桃花眼,那眼底深處,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她沉默了幾息,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李淑的皮囊,直抵內里。
最終,她眼中的銳利鋒芒緩緩收斂,歸于一種深潭般的沉靜,只余下眉宇間那抹化不開的凝重。
“此等脈象,非一日之功,亦非尋常‘庸醫’所能誤至此境。”尤寶寶的聲音恢復了平板的語調,卻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盤,“公主鳳體金貴,萬不可再輕忽。我現寫一個方子,以酸棗仁、柏子仁、茯神為主,佐以生地、白芍、阿膠珠滋養陰血,稍加龍骨、牡蠣以潛陽安神。公主按方煎服三日,一日一劑,不可間斷。三日後,我再入宮,為公主細細診視,屆時需依脈象再行調整。”
“好,一切有勞神醫費心。”李淑含笑應承,態度溫婉親和。
尤寶寶不再多言,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半舊青布囊中取出紙筆。那紙是尋常的竹紙,筆也是普通的狼毫。她蹲下身,就著花圃旁一塊平整的青石,筆走龍蛇,字跡瘦硬剛勁,與她那清秀溫婉的容貌迥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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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片刻,一方藥箋已成。她吹了吹墨跡,待干透,才雙手奉予李淑。
李淑接過,指尖在那墨跡未干的藥名上輕輕拂過,隨即小心地折好,納入袖中。
她轉向謝南,再次斂衽“伯母,宮中事務堆積,加之近日城內帽妖頻擾,人心浮動,蘭陵身為尚書令,實在不敢離宮太久。今日得伯母慈諭,蘭陵感激不盡,這便先行告退了。”
謝南看著她,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又似無意地掃過她納入藥箋的袖口,最終化為一聲溫和的嘆息“去吧。路上小心些,這長安城如今可不太平。”
“謝伯母關懷,蘭陵告退。”李淑再行一禮,姿態優雅從容。
隨即轉過身,素色的裙裾在花叢小徑間輕輕拂過,迤邐而去。
直到那抹素影徹底看不見了,謝南方才收回目光,沉聲問道“如何?”
尤寶寶上前一步,站在謝南身側,聲音壓得極低“宮內御醫,縱非聖手,也絕非草包。公主脈象,絕非庸醫誤診所能致。
那脈象細弦而數,躁疾如豆滾盤,是典型的肝郁氣滯、氣火升騰之象不假,然尺部沉取,雖被那強橫藥力極力壓制遮掩,卻有一息極其微弱、如春蠶吐絲般的滑利之象,時斷時續,隱伏于浮陽之下。此乃胎氣初動,卻又根基極不穩之兆!”
她頓了頓,語氣愈發沉重,“更兼其刻意服用大量鉤藤、石決明等峻猛清肝抑陽之藥,此等虎狼手段,非為治病,分明是以自戕之法,強行壓制、混淆孕脈!
尋常醫者,確難分辨。然此藥性酷烈,于母體已是極大戕害,于那初萌之胎元,更是……”她搖了搖頭,後面的話沒有說下去,眼中閃過一絲極度的不贊同。
謝南靜靜听著,臉上並無太多意外之色,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她緩緩抬起手,用指尖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仿佛那里有千斤重擔壓著。
半晌,她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一句低罵
“混賬小子!老娘我上輩子……不,是上上輩子刨了你楊家祖墳還是怎地?這輩子攤上你這麼個孽障!” 那聲音里充滿了無奈、惱怒,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痛心。
尤寶寶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沒听見王妃這驟然失態、市井潑婦般的言語。只是那緊抿的唇角,到底還是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弧度。
謝南罵完,胸口起伏了幾下,也自覺失態。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那屬于梁王妃的端凝氣度又重新回到臉上。
她不再看滿園牡丹,只淡淡道“走吧。這滿園子的富貴花,看久了,也膩味。”
說罷,扶著尤寶寶伸過來的手臂,轉身朝山門方向走去。
另一頭,李淑重新步入幽靜小巷。方才在寺內的溫婉恭順,如同潮水般褪去,轉而面色冷漠如霜。
巷口處,一個穿著粗布灰衣、低眉順眼的老嫗,如同牆角悄然生長的青苔,無聲無息地跟了上來,落後她半步,垂首隨行,仿佛只是偶然同路的行人。
巷子不長,很快便匯入稍顯人氣的街道。雖不及十字街繁華,卻也多了些行色匆匆的路人和零星的攤販。空氣中那股無形的恐慌依舊彌漫,人們交談的聲音都下意識地壓低了。
李淑目不斜視,步履依舊從容,只是那絕美的臉上再無一絲笑意,她嘴唇微動,聲音低得只有身後那老嫗能勉強听清“尚藥局有通風報信的,手腳干淨些。”
“是。” 老嫗聲音沙啞著回應。
李淑目光掠過街邊。一個報童正抱著一大摞油墨未干的小報沿街叫賣,幾個閑漢圍著他,爭搶著最新一期的“帽妖實錄”,議論聲嗡嗡作響
“听說了嗎?昨夜崇仁巷又現妖蹤!一團黑霧飄過,劉掌櫃家養了十年的看門狗,叫都沒叫一聲就口吐白沫死了!”
“何止!听說連殿前司的兵爺巡夜時都撞見了!那東西飄得飛快,刀槍都傷它不得!嚇得好幾個膽小的都尿了褲子!”
“這日子沒法過了!朝廷到底管不管啊……”
……
李淑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她知道,那名為恐懼的火焰,已在長安城的地底悄然燃燒,只待春風到,便能起燎原之勢。
“張齊一那邊,”李淑的聲音依舊壓得極低,仿佛在自言自語,“日子定了嗎?”
“回公主,”老嫗的聲音緊貼著她的耳後響起,“十五日後,子夜。奎宿處,必降災星,此象百年罕見,乃天意昭昭。”
“天意?”李淑唇齒間輕輕吐出這兩個字,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嘲弄,“天意縹緲,人心……才是真火。李𩖸不是愛做祥瑞的文章麼?那就讓這火燒得更旺些!丁凜下獄,清流寒心,這還不夠。再加把柴,讓那些口口聲聲‘天命所歸’的讀書人,也動起來。”
“公主放心。”老嫗的聲音毫無波瀾,卻透著十足的把握,“各地‘祥瑞’頻現之地,已有‘童謠’散出,直指‘牝雞司晨,乾坤倒懸’。更有‘河圖’、‘洛書’摹本于坊間流傳,暗合三皇子澤殿下之名諱。只待時機一到,便呈燎原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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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神策衛、龍驤衛,總計四萬七千精銳,已奉密令,化整為零,分批潛駐于白馬寺周遭百里之地。依托寺周山勢,構築三道防線,深溝高壘,互為犄角。千牛衛與宗室兵若想入長安,白馬寺是其必經之地。此地險要,足可抵消彼等兵力之優。”
李淑微微頷首,眼神銳利如刀“好。記住,戰場必須拒于城外!百姓已受驚擾,不可再添兵禍。”
“公主仁德,澤被蒼生!”老嫗立刻恭聲道。
李淑卻未理會這恭維,眉頭微蹙,聲音里多了一絲冷厲“李澤倒真是沉得住氣,躲在府里誦經念佛,倒似個沒事人。這可不行。該燒到他門前的火,一把也不能少!”
“老奴明白!定讓其府邸內外,皆知‘天命’所在,眾望所歸!”老嫗心領神會。
李淑不再言語,只輕輕一擺手。
身後那抹灰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退入旁邊一條更窄的岔巷,瞬間消失不見。
長街之上,喧鬧如舊,只是那關于帽妖的流言,在攢動的人潮里像泡發的面團般,愈脹愈大,彌漫得滿街都是。
李淑獨自一人,在這沸反盈天的人叢中緩緩穿行,裙裾掃過青石板,悄無聲息。
行至宣德門,她抬起手,隔著素色宮裙那層柔滑的錦緞,極輕極輕地覆在小腹上,那里依舊平坦,卻藏著她心尖上最沉的分量。
“楊炯……” 李淑唇瓣無聲地翕動,帶著些微的澀,又有些許的暖,“這是我欠你的,如今便還你一個朗朗乾坤,一片干干淨淨的江山。將來你若真到我墳前念叨,我可斷斷不應的。”
說罷,她徐徐放下柔荑,脊背重新挺得筆直,臉上那點轉瞬即逝的軟意早散了去,只余下一片靜穆,抬腳入了宮門。
夜分,宣德門闕,有黃卷自天而降,懸于雉堞。
其上朱篆淋灕,歷數天眷在澤,斥牝雞之司晨,言帽妖為戾氣之征,敕命三皇子承昊命,靖妖氛,清君側。
火光映照,字字灼目,守卒睹之,股栗色變,金鑼告急之聲裂破長夜。
翌日,黃卷之言遍傳閭巷,長安震駭。
神器之爭,自此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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