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洛陽,已然有幾分暑氣,白日里燻風微燥,到了夜間,卻猶自存著一絲清冽。
子時已過,萬籟俱寂。長街深巷,皆被濃墨般的夜色浸透,偶有夜風拂過,便惹得檐下燈籠輕晃,在青石板上投下些捉摸不定的、搖曳的昏黃光影,更襯得周遭死寂沉沉。
梆!——梆!——梆!
單調的更聲響起,敲破了這粘稠的夜。
更夫劉老三,拖著灌了鉛似的腿,一步三晃,肩上那根磨得溜光的梆子棍也似有千斤重。他猛地打了個哈欠,眼角擠出兩滴濁淚,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拳頭,露出豁了口的黃牙。
這哈欠打得渾身骨頭都松了,一股急迫的尿意卻陡然從小腹升騰起來,火燒火燎。
“這勞什子的活計,熬煞個人……”他嘟囔著,左右張望,巷口拐角處,一面廢棄磚牆的陰影濃重,正可遮蔽些形跡。
他急急閃過去,背對著空寂的長街,解了褲帶。憋了許久的熱流終于暢快地奔涌而出,澆在牆根的塵土和幾叢野草上,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響。
劉老三半眯著眼,享受著這片刻的輕松,心神正自松懈。
忽地,頭頂上那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處,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異響。非風非雨,倒似極薄極韌的皮革被無形巨力驟然撕裂,發出“嘶啦——嗡——”一聲尖利怪響,直刺耳膜。
這聲音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性,仿佛能鑽透骨頭縫。劉老三渾身一激靈,尚未撒盡的尿意瞬間嚇得縮了回去,褲襠里一片冰涼濕膩。
他猛抬頭看去,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只見離地約莫兩丈高的半空里,竟懸著一物。其形初看恍若一頂巨大斗笠,邊緣卻非竹篾的圓潤,而是呈現出一種不規則的、令人心悸的鋸齒狀輪廓,仿佛被無形巨口啃噬過一般。
那物通體散發著一種幽冷、粘膩、非金非石的光澤,青不青,綠不綠,慘慘淡淡,如同深潭底浸泡了百年的腐銅,幽幽地、無聲地懸浮著。
更駭人的是斗笠中央,本該是笠頂的位置,此刻卻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一個深不見底、濃黑如墨的圓洞。那黑洞仿佛有生命般,正緩緩地、貪婪地“吞噬”著周遭本就稀薄的夜光,偶爾竟從洞底深處閃出一點針尖大小、猩紅如血的幽芒,倏忽即逝,快得讓人疑是錯覺,卻足以令人魂飛魄散。
劉老三只覺頭皮炸開,渾身血液瞬間凍住,連骨頭縫里都往外冒著寒氣。那斗笠狀怪物的幽光映在他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上,一片死灰。
他喉嚨里發出“ ”的抽氣聲,像是破風箱被猛地堵死,連一聲完整的驚叫都卡在胸腔。他想跑,雙腿卻如同被釘死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紋絲不動,唯有上下牙關劇烈地磕踫著,咯咯作響。
就在他僵立如木偶的瞬間,那懸浮的“斗笠”竟猛地飛向他,那點猩紅幽芒再次閃現,竟似一只擇人而噬的妖怪獨眼。
緊接著,那怪物挾著一股陰冷刺骨的腥風,直直地朝著劉老三俯沖下來。其勢快如鬼魅,無聲無息,只有那鋸齒狀的邊緣撕裂空氣,帶起一陣令人牙酸的、極其細微的“嘶嘶”聲,轉瞬已迫近頭頂。
“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終于從劉老三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尖利地劃破死寂長夜。
這瀕死的絕望呼喊,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沉睡的洛陽城上。
“哪個殺千刀的?!半夜三更號喪呢!” 巷子左側的院門“ 當”一聲被粗暴推開,探出一個光著膀子的粗壯漢子,睡眼惺忪,滿臉橫肉,因被吵醒的怒氣而扭曲著,手里還拎著半截充當武器的粗木門栓。
幾乎是同時,右側院門也“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個須發皆白、穿著灰布褂子的干瘦老漢揉著眼罵罵咧咧“作死啊?還讓不讓人安生!”
更遠處,幾戶人家的窗戶也亮起了燈,傳來婦人低低的埋怨和孩童被驚醒的啼哭。
劉老三哪里還顧得上回應?
那頂催命的“斗笠”已懸在他頭頂不過一尺,幽光幾乎罩定了他整個頭顱,那黑洞洞的“笠口”仿佛一張咧開的大嘴,散發著濃烈的死氣。
求生的本能終于壓倒了恐懼的麻痹,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嗚咽,猛地轉過身,連滾帶爬地朝著巷口亮著燈籠的主街方向亡命狂奔。褲子濕漉漉地貼在腿上,狼狽不堪,可他全然不顧,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老三?你撞鬼了?!” 光膀漢子借著主街燈籠透進巷口的微光,勉強看清了劉老三那張因極度恐懼而完全變形的臉,如同見了活鬼。
他順著劉老三奔逃的方向抬眼望去。
“我的娘啊!!!” 那漢子臉上的怒容瞬間凍結,隨即被一種純粹的驚駭徹底取代,眼珠子瞪得幾乎要爆出眼眶,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拳頭,手中的木門栓“ 啷”一聲掉在地上,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只剩下“ ”的抽氣。
另一側的老漢,渾濁的老眼猛地瞪圓,干瘦的身子篩糠般抖起來,指著那懸浮的、正緊追劉老三而去的詭異“斗笠”,喉嚨里咯咯作響,半晌才擠出一絲變了調的嘶喊“妖……妖怪!妖怪殺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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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嘶喊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剛剛涌出的零星幾人。
一個剛披衣出來的家丁,順著老漢顫抖的手指望去,登時“媽呀”一聲怪叫,連滾帶爬地縮回門內,只余半張煞白的臉貼在門縫處,抖得厲害。
先前亮燈的窗戶紛紛猛地推開,更多的腦袋探了出來,隨即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和壓抑不住的驚呼。
“老天爺!那是什麼東西?!”
“斗笠!會飛的斗笠!”
“它在追劉老三!快看!它……它在發光!那中間……中間是黑的!深不見底!”
……
驚呼聲、詢問聲、牙齒打顫聲混雜在一起,在死寂被打破後又迅速凝聚成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群體恐懼。
巷口處,聚攏的人影多了起來,但無人敢上前一步,都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原地,死死盯著巷中那場無聲的死亡追逐。
只見那“斗笠”如影隨形,始終懸在劉老三頭頂上方尺許,那點猩紅幽芒在黑洞深處時隱時現,冰冷地鎖定著下方亡命奔逃的身影。
劉老三的喘息粗重如拉風箱,腳步踉蹌,每一次腳掌踏在青石板上都發出沉悶而絕望的回響。
“撲通!” 一塊凸起的青石板絆住了他灌了鉛的腳。
劉老三的身體徹底失去了平衡,如同一個沉重的破麻袋,直挺挺地向前撲倒,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街面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掙扎著想撐起身,手臂卻軟得如同面條。
就在他撲倒的剎那,那一直緊追不舍的“斗笠”猛地向下一沉,幾乎貼住了他的後腦勺,幽冷的青光瞬間將劉老三倒伏的身形完全籠罩。
黑洞洞的笠口對準了他的頭顱,那點猩紅的幽芒驟然亮起,如同地獄睜開的獨眼,死死釘在目標之上。
緊接著,那“斗笠”周身幽光猛地一熾,仿佛內部的能量瞬間爆發,發出一陣極其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嗡”鳴,光芒驟然熄滅,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憑空消失了。
沒有煙霧,沒有殘影,就那麼干脆利落地融入了濃稠的夜色,仿佛從未出現過。
巷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微弱的夜風拂過,卷起幾片地上的枯葉,沙沙作響,更添陰森。
劉老三撲倒的地方,一團模糊的人形黑影趴在青石板上,一動不動。
巷口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連呼吸都屏住了。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髒,越收越緊。
“三……三哥?” 那光膀漢子最先從極度的驚駭中找回一絲力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試探著喊了一聲。
巷子里只有風聲嗚咽,無人回應。
“老……老三?” 老漢的聲音也跟著響起,帶著哭腔,同樣石沉大海。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所有人。
先前探出頭的家丁,此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發出一點聲響會驚動那剛剛消失的妖怪。窗縫後、門縫里,無數雙眼楮驚恐地注視著巷子深處那團沉寂的黑影。
終于,光膀漢子把心一橫。他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粗木門栓,緊緊攥在手里,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鼓足畢生的勇氣,然後極其緩慢地、一步一頓地,朝著劉老三倒伏的地方挪去。
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重,腳步聲在死寂的巷子里被無限放大,如同擂鼓,敲在每個人的心尖上。他身後的老漢和幾個膽大的鄰居,也屏息凝神,瞪大了眼楮看著。
漢子終于挪到了劉老三身邊,他先是警惕萬分地環顧四周,尤其是頭頂那片深邃的黑暗,確認再無那妖物的蹤跡,這才慢慢蹲下身。
借著遠處主街燈籠透進來的一絲微光,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探劉老三的鼻息。
手指剛觸到劉老三冰涼僵硬的面頰,漢子渾身猛地一顫,他強壓著幾乎跳出喉嚨的心髒,兩根手指哆哆嗦嗦地移到劉老三的鼻孔下。
沒有!一絲溫熱的氣息都沒有!
他還不死心,又猛地將耳朵貼到劉老三的胸口,同樣死寂一片,只有冰冷的衣衫觸感。
“啊——!!!” 一聲比劉老三先前更加淒厲、更加絕望的慘叫從漢子喉嚨里爆發出來。
他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到,整個人猛地向後彈開,一屁股重重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巨大的恐懼徹底擊潰了他,他手腳並用地向後瘋狂爬退,如同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狗,眼神渙散,涕淚橫流,嘴里發出不成調的嘶嚎
“死……死了!劉老三死啦!”
“帽妖!是帽妖!帽妖殺人啦——!”
“帽妖殺人啦!快跑啊——!!!”
……
他一邊連滾帶爬,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著,那聲音扭曲變形,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怖。
巷口的人群徹底炸開了鍋。
尖叫、哭喊、推搡、跌倒……剛剛凝聚起來的一點點勇氣蕩然無存,所有人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逃!逃離這個剛剛吞噬了一條生命的恐怖之地。
恐慌如同瘟疫,伴隨著那漢子撕心裂肺的“帽妖殺人”的嚎叫,迅速向四周的街巷、院落、乃至整個沉睡的洛陽城蔓延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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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一陣雜沓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兵器甲冑的踫撞聲,由遠及近。七八個巡街的武侯,提著燈籠,挎著腰刀,神色緊張地沖進了巷子。
“何事喧嘩?!”為首的隊正厲聲喝問,聲音在寂靜的巷道里顯得格外突兀。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驚魂未定、縮在巷口瑟瑟發抖的目擊者們,最後落在那光膀漢子身上。
漢子癱坐在牆角,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手指著巷子深處劉老三倒臥的方向,喉嚨里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隊正眉頭緊鎖,一揮手,帶著兩個手下,提著燈籠,警惕萬分地一步步走向那團黑影。
燈籠的光終于清晰地照亮了劉老三的尸身,依舊保持著撲倒的姿勢,臉朝下埋在臂彎里,身體僵直。隊正蹲下身,用刀鞘小心地撥了撥劉老三的肩頭,毫無反應。他又伸手探了探脖頸,觸手冰涼僵硬,脈搏全無。
隊正臉色凝重,與手下交換了一個眼神。
“人確實沒了。”隊正站起身,沉聲道,聲音在死寂的巷子里傳開,讓後面圍觀的百姓又是一陣騷動低語。
他環視眾人,沉聲問道“方才何人看見?究竟發生何事?那‘帽妖’又是何物?細細說來!”
然而此刻,恐懼早已在眾人心中發酵膨脹。面對武侯的詢問,七嘴八舌的敘述瞬間炸開。
“大人!小人親眼所見!”光膀漢子被同伴扶起,心有余悸地搶先道,聲音依舊發顫,但添了幾分繪聲繪色,“那帽妖……大如磨盤!懸在半空,無聲無息!青慘慘的光,中間一個黑窟窿,深不見底!那……那黑窟窿里,還……還冒紅光!像……像一只惡鬼的眼楮,死死盯著劉老三!”
他邊說邊比劃著,眼神驚恐地掃視著頭頂的黑暗,仿佛那怪物隨時會再現。
“何止是盯著!”旁邊一個穿著綢衫、像是小商賈模樣的中年人搶過話頭,額上冷汗涔涔,“它追著劉老三跑!快得像鬼影子!劉老三跌倒的時候,那帽妖‘嗡’地一下罩下去!小人看得真真兒的,它……它好像吸走了劉老三的魂魄!小人仿佛听見……听見一聲極輕的、被掐斷的慘叫!”
“對對對!”旁邊一個干瘦的老婦,正是先前開門的趙嬤嬤,此刻拍著大腿,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恐懼的篤定,“老婆子活了六十多年,也沒見過這等邪祟!那東西,它能穿牆!我親眼看見它追劉老三時,影子一晃,就從我家院牆的磚縫里透過去了!一點聲音都沒有!這不是妖法是什麼?它……它定是專來勾魂索命的!”她言之鑿鑿,引得周圍一片倒吸涼氣之聲。
“穿牆?”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臉色蒼白如紙,扶著牆壁才勉強站穩,聞言像是想起了什麼,聲音發飄地接口,“《妖魔志》里似乎記載過南方有‘飛頭獠’,夜間頭顱離身飛行,以耳為翼。這帽妖,莫不是……莫不是某種妖物的頭顱所化?專食人腦髓精氣?”
他引經據典,更是給這妖物憑空增添了幾分古老而邪惡的意味。
“吃小孩!它肯定吃小孩!”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帶著哭腔尖叫起來,緊緊摟著懷里的孩子,仿佛那無形的帽妖隨時會撲下來,
“前街李嬸家的阿寶,前些日子夜里總是哭鬧,說看見窗外有東西……如今想來,定是這帽妖在作祟!它……它是專挑小兒下手的!”
這毫無根據的聯想,瞬間戳中了在場所有為人父母者最深的恐懼,人群中響起一片壓抑的哭泣和更深的騷動。
“它……它還會變!”光膀漢子仿佛又想起了新的“細節”,急切地補充道,“罩住劉老三的時候,小人恍惚看見那帽妖的邊兒……像……像長出了無數細小的、黑色的爪子!像……像蜘蛛腿!一閃就不見了!”
他越說越激動,手臂胡亂揮舞著,仿佛要將那恐怖的幻影從眼前驅散。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越說越邪乎。隊正不敢托大,只能將眾人連同劉老三尸體帶回府衙,請大人定奪。
東都留守王嗣宗端坐于府衙正堂之上,四周燭火通明,映著他一張方正嚴肅、不怒自威的方臉。
王嗣宗年約五旬,頜下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苟,身著紫色官袍,腰束玉帶。听著堂下眾口紛紜、越說越離譜的敘述,他的眉頭越擰越緊,如同刀刻斧鑿的深溝。
起初尚能按捺,待听到“吸魂”、“穿牆”、“長爪”、“專吃小兒”等荒誕不經之詞時,他眼中最後一絲耐心徹底耗盡,猛地一拍驚堂木。
“啪!” 一聲脆響,震得堂下嗡嗡作響,也瞬間壓住了所有嘈雜。
“住口!一派胡言!”王嗣宗的聲音如同金石交擊,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和毫不掩飾的怒意,“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來這些怪力亂神之說?分明是爾等目眩神迷,以訛傳訛,將些光影晃動、夜梟驚飛之事,妄加附會,編排出這等聳人听聞的鬼話!簡直是無稽之談,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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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如電,掃過堂下噤若寒蟬的百姓,最後落在仵作身上。
仵作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吏,經驗豐富,此刻在留守大人的威壓下,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驗!”王嗣宗只吐出一個字,斬釘截鐵。
“遵命!”仵作躬身領命,再次走到堂中擺放的劉老三尸身旁。在留守大人和眾多衙役、百姓的注視下,他動作沉穩,一絲不苟。
先是仔細解開劉老三的衣物,露出尸身,用燈籠近距離仔細照射、檢查全身皮膚,尋找任何可能的傷口、淤痕、針孔。
只見劉老三膚色青白,體表卻異常“干淨”,除了撲倒時在額頭、手肘處留下的幾處輕微擦傷和淤青外,再無任何新鮮破損之處,更無利器或鈍器造成的致命傷。
仵作又取出一根細長的銀探針,小心地探入劉老三的口腔深處,輕輕刮取喉部及胃部上端的殘留物。
片刻後取出,銀針通體光亮,並無絲毫變黑跡象。
他又翻開劉老三的眼瞼,觀察瞳孔,只見瞳孔散大,眼白處密布著細小的、樹枝狀鮮紅血絲,這正是極端驚懼嚇死的典型特征。
他再掰開劉老三緊握的拳頭,指甲縫里只有泥土草屑,並無搏斗抓撓留下的皮屑或血跡。
最後,他再次按壓尸身各處骨骼關節,確認無骨折脫臼。
一系列檢查完畢,仵作轉身,對著王嗣宗深深一揖,聲音清晰沉穩地稟報道
“稟大人!經卑職詳驗,死者劉老三,男,年約四旬。尸身無利器、鈍器所致致命外傷,亦無扼頸、捂口鼻等窒息痕跡。
周身骨骼完好,無折損。口鼻、喉部無異物堵塞。以銀針探其喉胃,針色如常,無毒發跡象。
唯其雙目圓睜,瞳孔散大,眼白血絲密布,狀若蛛網,此乃‘血灌瞳仁’之象;其面容扭曲,口唇微張,指爪深陷入掌,印痕清晰,顯是驚怖至極,心神瞬間潰散所致。
卑職斷言,此乃猝發心風,驚懼過度,膽裂魂飛而亡。非外力加害,更非……非邪祟所為!” 他最後一句說得斬釘截鐵,目光掃過堂下,篤定非常。
王嗣宗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對仵作的結論顯然十分滿意。
他再次看向堂下那些臉色煞白、猶自驚疑不定的百姓,語氣嚴厲而不容置喙
“爾等可听清了?劉老三之死,乃其自身勞碌過度,心志不堅,偶遇夜梟驚擾或眼花看錯,便自驚自嚇,以致心膽俱裂而亡。此乃意外,非關鬼神!什麼帽妖作祟,純屬無稽之談!”
他頓了一頓,目光如炬,帶著強烈的警告意味掃視眾人
“自即日起,巡街武侯加派人手,衙役增派雙倍,日夜輪值,加強各坊巡查!凡遇無事生非、妄言鬼神、散布恐慌者——”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凜冽寒意,“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至于爾等,”他指向那些目擊者,“各自歸家,安分守己!休要再胡言亂語,擾亂民心!再有妄言帽妖者,以妖言惑眾論處!來人!送他們回去!”
王嗣宗一揮手,兩隊如狼似虎的衙役和巡街武侯立刻上前,半勸半押地將那群心有不甘、欲言又止的百姓“護送”出了府衙大門。
“唉……這……這怎麼就……”光膀漢子被推搡著,還想回頭爭辯。
“噓!少說兩句吧!沒听見大人說‘嚴懲不貸’嗎?”旁邊的老漢趕緊拉住他,聲音壓得極低,滿是無奈和恐懼。
“可……可我們明明看見了。”那小商賈模樣的中年人也是滿臉不服,但看著衙役按在刀柄上的手,終究沒敢再說下去。
“看見什麼了?仵作說了,是嚇死的!自己嚇死的!”一個衙役在旁邊冷冷地插了一句,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官方結論。
“是極是極,自己嚇死的……”人群中響起幾聲微弱而苦澀的附和。
百姓們被驅散,府衙大門在身後沉重地關上,隔絕了王嗣宗那張威嚴而冰冷的臉。他們走在依舊昏暗的街道上,彼此交換著驚魂未定的眼神,低聲的議論卻如同暗流,更加洶涌地涌動起來。
“自己嚇死的?說得輕巧!那東西……那帽妖,我可是看得真真兒的!”
“就是!吸魂!穿牆!仵作驗不出傷,那才更可怕!說明那帽妖殺人于無形!”
“王大人……他是不信,還是……不敢信?”有人壓低了聲音,帶著深深的疑慮。
“噓!慎言!你沒听見嗎?再亂說,要抓人的!”立刻有人緊張地制止。
“可……可這心里,怎麼就這麼慌呢?”抱著孩子的婦人聲音帶著哭腔,下意識地摟緊了襁褓,“那帽妖……真要是專吃小孩可怎麼辦啊……”
……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並未因官府的否定而退去,反而在壓制下無聲地蔓延、滲透。
這一夜,注定是洛陽城無數人的不眠之夜。
次日,天光大亮,卻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暖意,無力地照在洛陽城的大街小巷。一股無形的寒流,早已隨著昨夜“帽妖殺人”的消息,如同瘟疫般悄無聲息地席卷了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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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素熙熙攘攘的南市,此刻冷清得令人心悸。往日吆喝聲震天的攤販,十停中倒關了六七停。稀稀拉拉開著的幾個攤子前,也門可羅雀。
賣炊餅的王婆,守著冷清的攤子,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愁苦地對著旁邊同樣沒什麼生意的賣菜老漢低語“老張頭,听說了嗎?東城那邊……昨兒夜里,可不止劉老三一個遭殃!”
賣菜的老張頭警惕地左右看看,才湊近些,聲音壓得如同蚊蚋“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她娘家表弟,就在東城當差,天沒亮就偷偷跑來送信兒了!說是帽妖又現了形,就在永豐巷那邊!一家……一家三口啊!”
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臉上肌肉抽搐著,“悄沒聲息的,全……全都沒了!早上發現時,門閂得好好的,屋里東西一點沒亂!仨人躺在炕上,臉都是青的,眼珠子瞪得溜圓!跟……跟劉老三那模樣,一模一樣!”
他越說越怕,聲音抖得厲害,“官府的人天沒亮就封了那院子,不許人靠近,也不許聲張。王大人下了死命令,誰傳砍誰的頭!”
“我的老天爺啊!”王婆嚇得手里的炊餅差點掉地上,臉白得像紙,“一家三口?!悄無聲息?!這……這帽妖……它……它真是勾魂的厲鬼不成?”
不遠處,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擔子歇在牆角,正被幾個縮在門洞里的閑漢圍著。
貨郎一臉神秘,唾沫橫飛“千真萬確!我二舅姥爺家的鄰居,就在衙門里當文書!他說啊,府衙後頭那仵作房,昨兒夜里就沒消停過!抬進去的……可不止一具!都是那副模樣!身上沒傷,就是活活嚇死的!王大人氣得拍了桌子,說誰敢泄露半個字,立刻下大獄!可這紙,它包得住火嗎?”
“不止一具?!”一個閑漢倒抽一口涼氣。
“听說那帽妖,能大能小!”另一個閑漢接口道,眼神里充滿了恐懼的想象,“白日里能縮成個草帽大小,藏在人家檐下陰影里!夜里就變大出來吃人!專吸人陽氣!被它盯上的人,跑都沒處跑!它……它還能分出好幾個影子!昨晚上西城那邊,有人說同時看到三四個‘帽妖’在不同的巷子上空飄!”
“何止啊!”貨郎見吸引了听眾,更加添油加醋,“城西頭鐵匠鋪的李大,你們知道吧?五大三粗的漢子!今兒早上被人發現,直挺挺地死在自家打鐵爐子邊上了!手里還死死攥著打鐵的大錘呢!爐火都還沒熄!你們說,不是帽妖,誰能悄沒聲地弄死他?連個動靜都沒有!”
流言如同被颶風卷起的野火,在死寂壓抑的洛陽城里瘋狂燎原。每一個細節都在口耳相傳中被不斷放大、扭曲、再創作。
“帽妖”的形象也從最初的斗笠狀飛行物,迅速膨脹、變異成一個擁有無數恐怖神通、不可名狀的邪惡存在。
能穿牆遁地、能分身化影、能大小如意、專在子夜索命、吸食生魂、尤喜小兒精血。
官府越是嚴禁談論,這禁忌的話題就越是如同發酵的毒酒,在人們心底醞釀出更深的恐懼。
恐慌配合流言,徹底失控。
夜幕,再次籠罩洛陽城。
然而今夜,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門閂頂得死死,窗戶縫隙都用布條甚至木板死死釘住。
屋內,燈火通明,油燈、蠟燭點得比除夕守歲還要亮堂。昏黃的光暈從千百扇窗欞透出,映照著空寂無人的街道,非但不能帶來暖意,反而將這死寂的城池襯托得如同幽冥鬼域。
無數人家,男女老少擠在堂屋或炕上,無人敢睡。壯年漢子們緊握著菜刀、柴刀、頂門杠,甚至鋤頭、鐵鍬,坐在門後、窗下,耳朵豎得如同受驚的兔子,捕捉著屋外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每一次夜風掠過樹梢的嗚咽,每一次野貓竄過屋脊的輕響,甚至遠處傳來的隱約狗吠,都能讓屋里的人驚得渾身一顫,攥著“武器”的手心滿是冰冷的汗水。
婦人們緊緊摟著孩子,低聲哼著不成調的催眠曲,自己的聲音卻抖得厲害。孩子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滅頂的恐慌,睜著驚懼的大眼,在母親懷里瑟瑟發抖,不敢哭鬧。
子時剛過。
“啊——帽妖!帽妖來了!救命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如同第一滴滾油落入冰水,驟然從城東某個巷內炸響。
緊接著,恐懼再次被點燃。
“妖怪!房頂上有東西!在發光!!”
“西邊!西邊也有!快看天上!”
“孩兒他爹!門……門閂在動!外面……外面有東西在撞!”
“帽妖吃人啦——!”
“救命——!”
……
驚恐萬狀的呼喊、撕心裂肺的哭嚎、絕望的求救聲,此起彼伏,如同瘟疫爆發般,從城東蔓延到城西,從城南席卷到城北,將整個洛陽城徹底淹沒。
“快!城東永豐巷!有民戶呼救!”
“報!西市胡記綢緞莊掌櫃家,驚見妖光!”
“城南安業巷!多人目睹異物飛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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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城北也有多處示警!”
……
急促的梆子聲、銅鑼聲在街頭巷尾瘋狂響起,伴隨著巡街武侯和衙役們嘶啞的呼喝和雜沓紛亂的奔跑聲。
原本按王嗣宗命令加強巡邏的隊伍,此刻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螞蟻,徹底亂了陣腳。剛撲向東邊一處“妖蹤”,西邊又傳來更淒厲的呼救;趕到城南,城北的鑼聲又敲得震天響。
人影幢幢,在昏黃搖曳的燈籠光影里疲于奔命,兵刃甲冑的踫撞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更添慌亂。
然而,等他們趕到事發地,除了看到一張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听到語無倫次的驚惶描述,以及空無一物的夜空和死寂的屋頂,什麼也沒找到,什麼也沒看到。
這一夜,洛陽城無人入眠。千百盞燈火徹夜長明,直到東方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那令人崩潰的尖叫和騷動才如同退潮般,漸漸平息下去。
次日,恐慌如同潰堤的洪水,徹底沖垮了洛陽城最後一絲秩序。王嗣宗嚴令封口的消息,反而如同插上了翅膀,裹挾著昨夜全城爆發的“帽妖襲擊”,以更加離奇、更加恐怖的面目,瘋狂傳播開來。
“听說了嗎?東城昨夜死了十幾個!帽妖成群結隊地來!黑壓壓一片!”
“豈止!帽妖會噴毒霧!沾上一點,人就僵了,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吸干!”
“官府在偷偷運尸首出城燒呢!怕引起大亂!王大人……他這是要捂蓋子啊!”
“捂得住嗎?西城張員外家,深宅大院,三重門閂!今早發現,一家老小五口,全死在床上!門窗完好無損!不是帽妖穿牆進去的,還能是啥?”
“完了完了……這洛陽城……待不得了!帽妖這是要屠城啊!”
……
謠言甚囂塵上,每一個版本都足以讓人魂飛魄散。官府的公信力在極度的恐慌面前,蕩然無存。王嗣宗的禁令,成了最大的笑話,也成了“官府無能,刻意隱瞞”的鐵證。
日上三竿,陽光慘白地照在洛陽城的主街。這條昔日摩肩接踵、車水馬龍、冠蓋雲集的通衢大道,此刻竟空曠得如同廢棄多年的古戰場,青石板路面反射著刺眼的光,卻照不見幾個人影。
兩旁的店鋪,十有八九都緊緊關閉著門板,僅有的幾家開著門的,也門可羅雀,伙計無精打采地倚在門框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空蕩蕩的街道,臉上寫滿了驚懼和茫然。
偶爾有一兩個行人匆匆走過,也是低著頭,腳步飛快,眼神驚恐地掃視著四周,尤其是頭頂的天空,仿佛隨時會有那索命的“帽妖”俯沖下來。
整座城池,陷入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蕭條之中,繁華褪盡,生機斷絕,真真如同一座巨大的、活著的墳墓。
洛陽南城門,高大的門樓投下深沉的陰影。洛陽轉運使張𠤖,一身緋色官袍,獨自一人靜靜地佇立在陰影的邊緣。
他年約四旬,面容清 ,下頜留著短須,一雙眼楮深邃沉靜,此刻正凝望著眼前這條空無一人的、死寂的長街,眼神復雜難明。
良久,他緩緩收回目光,他伸手探入懷中,鄭重地取出一個用火漆密封得嚴嚴實實的奏折。
那奏折的封皮上,墨跡猶新,上書“為洛陽妖帽事,劾東都留守王嗣宗諱災瀆職,請旨嚴查疏”。
他並未回頭,只是沉聲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將此奏,直送長安中樞。事態緊急,關乎洛陽一城安危,社稷人心,不容片刻耽擱!”
一個穿著毫不起眼灰色布衣、面容普通的太監,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從張𠤖身後的城門洞陰影里走了出來。
他步履輕捷,動作無聲,唯有一雙眼楮,開闔之間偶爾閃過一絲與其平凡外表絕不相稱的銳利精光。
“張大人心系社稷,明察秋毫,果敢善斷。”老者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公主殿下慧眼識人,老奴佩服。” 他話語平淡,但那句“公主殿下”和“慧眼識人”,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張𠤖緊繃的心弦上激起一圈微瀾。
張𠤖面上並無得色,反而眉頭鎖得更深,他擺擺手,目光依舊投向那死寂的城池深處,聲音壓得更低“事不宜遲,速去速歸。此間風雲詭譎,恐生不測。莫要誤了公主的大事。”
“老奴省得。” 老太監眼中那抹精光再次一閃而逝,不再多言,將奏折仔細貼身藏好,對著張𠤖微微一躬身,隨即轉身,腳步看似尋常,卻異常迅捷,幾個閃身便混入了城門附近稀疏的人影之中,如同水滴入海,瞬間消失不見。
是夜,都城如死,閭閻盡閉,唯燭影搖動。
未幾,驚傳轉運使張𠤖暴卒于私第,無創無鴆。
百姓皆言帽妖復作,王嗣宗聞之,知事不可緩,遂單騎夜馳,星赴長安。
由是訛言愈熾。
風起洛陽,終撼于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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