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庭綠柳山莊內,陸萱查過近日海船香料運輸數目並嶺南虞家姑佷渠道合並進展,喃喃道"還是太慢,何時才能組成遠洋船隊?"
說罷輕嘆揉額,只覺昏沉。
恰此時柳師師推門入內,見她一臉疲憊,忙上前急道“莫不是染了風寒?早勸你昨夜別去海港,偏要等到子時驗貨,這點事讓下人做不成麼?”
陸萱笑道“昨晚是航線確立後首艘回船,關乎香料生意的規章制度與渠道建立,若渠道不穩,先前投入豈不落空?”
柳師師翻個白眼“是是是,你最深謀遠慮!”
陸萱知她性子,笑問“原說出城觀荷,怎的回來拌嘴?”
柳師師立時來氣“你家那些人已賴了三日!胡吃海塞倒像主人家,我去城外觀荷,莊里大半人都躲清閑隨行,你那姑姑還嫌伺候人少,竟找到我那里去了!”
陸萱莞爾“你打她了?”
柳師師撇嘴“念及是你家人,只當沒听見,帶了人回房躲著,倒叫他們干著急!”
陸萱嘆道“我倒盼著你出手,省得我左右為難。”
柳師師抱臂環胸“姑甦陸氏船運被老爺子買去一半,另一半又被你收購,如今他們拿了分紅還不滿足,非要給族中子弟謀差事,那副癩皮狗模樣實在可厭!早該找個由頭打發了,如今倒好,徹底賴上了。”
陸萱亦覺頭疼,她早因將船運並入王府與家中鬧翻,可家族盤根錯節,又兼自己即將與楊炯大婚,若傳不和恐損王府顏面。
這般想著,起身問道“可曾用飯?陪我同去。”
柳師師連連擺手“不去看那些嘴臉!”
說罷朝門外喊“錦堂春,看好咱家寶貝,若受欺負便來找我,老娘手早就癢了!”
錦堂春笑著應下,忍俊不禁。
陸萱嗔道“沒個正形!”
柳師師挺著肚子風風火火離去“我在隔壁,有事叫我。”
陸萱無奈苦笑,這柳師師雖行事隨性如孩童,可她卻偏愛其率真。大概是從她的身上能看出自己的另一種活法吧。
整理衣衫後,陸萱便沿青石小徑往正廳去。
那正廳軒敞闊朗,早懸數盞琉璃繡球燈,明晃晃照著紫檀嵌螺鈿圓桌。桌上擺滿四月江南時令珍饈,碗碟精致,熱氣蒸騰,滿室皆是富貴氣象。
陸萱一腳踏入廳中,里面正有些低低的絮語聲,霎時便靜了下來。原本坐著的幾個人,如同被線扯著,齊刷刷地立了起來。
“萱兒來了!”陸淑儀臉上堆起十二分的笑,搶步上前,親熱地要去拉陸萱的手,那熱情勁兒,仿佛平日里親近得蜜里調油一般。
陸珩坐在上首,面上神情有些復雜,也緩緩站起身,勉強擠出一絲笑紋。
陸彥則懶洋洋地歪在椅子里,眼皮抬了抬,又耷拉下去,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唯獨角落里的陸彤,倒是規規矩矩站好,一雙清亮的眼楮望過來,帶著幾分拘謹的歡喜。
陸淑儀見兒子這般,臉上掛不住,回手就在陸彥後腦勺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記,聲音拔高了幾分“你這孽障!眼珠子被飯粘住了?見了你表姐也不知道行禮問安?平日里學的規矩都喂了狗不成?害羞個什麼勁兒!”
她這一拍一罵,倒把廳里那份刻意維持的“親熱”攪得有些尷尬。
陸彥被母親當眾斥責,臉上更掛不住了,梗著脖子,不情不願地站起來,對著陸萱胡亂拱了拱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道“表姐安好。”
那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陸萱只當未見陸彥那副德性,目光淡淡掠過,徑直走到陸珩面前,微微欠身,聲音平和清越“祖父安好。這幾日府上俗務纏身,海港那邊新航線初定,事事需得親力親為,一時怠慢,未能好好承歡祖父膝下,實是萱兒的不是,還請祖父千萬見諒則個。”
她語聲誠懇,姿態放得低,可那份從容的氣度,卻早已不是當年姑甦陸家那個處境微妙的嫡長女。
陸珩只覺得老臉微燙。眼前這孫女,通身的氣派,比之京中的誥命夫人也不遑多讓。她口中說著“見諒”,可那眼神清亮,並無半分乞憐,倒讓他這個做祖父的,莫名矮了三分。
他知道這孫女如今的手段,江南政商,黑白兩道,何人不給她幾分薄面?王府更是如日中天。他哪里還敢如當年在家時那般端架子?
當下忙不迭地擺手,干笑了兩聲“無妨,無妨!萱兒你如今執掌偌大家業,為王府分憂,辛苦操勞是正理!祖父這把老骨頭了,哪里還用得著你時時陪著?坐,快坐!”
聲音里透著一股子小心翼翼的討好。
陸萱唇角微彎,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意,便在主位旁落座。
眾人見她坐了,才紛紛跟著坐下。
一時間,只聞杯箸輕踫之聲,方才那點“親熱”勁兒,早被陸萱不溫不火的態度沖淡了幾分,空氣里彌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陸萱執起烏木瓖銀箸,目光在滿桌珍饈上緩緩掃過,打破了這略顯凝滯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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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今日倉促,備了些時令小菜,還請祖父、姑姑、妹妹嘗嘗鮮。”
陸萱縴指一點,指向面前一只描金粉彩葵口淺盤,盤中盛著雪白瑩潤的魚膾,薄如蟬翼,層層疊疊,宛如玉砌,旁邊配著碧綠的蔥絲、嫩黃的姜芽和一小碟琥珀色的醬料。
“這是‘金齏玉膾’,取的是今晨太湖新捕的銀魚,最是鮮活。廚子須得眼疾手快,在魚離水氣息未絕之際,運刀如飛,片片薄透,方得這入口即化、鮮甜清冽的本味。火候差一絲,刀功慢一毫,這鮮氣便泄了,滋味也就大打折扣,淪為下品。”
陸萱說著,夾起一片近乎透明的魚膾,在醬碟中輕輕一蘸,卻不急著入口,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陸淑儀和陸彥,“世間事,莫不如此。根基未穩,火候未到,便想著一步登天,縱有山珍在前,也難免糟蹋了好東西,徒惹人笑。所謂‘欲速則不達’,根基打牢了,該是你的,自然跑不掉。”
她語聲溫婉,如同閑話家常,可那“根基”、“火候”、“徒惹人笑”幾個字,卻像細針,輕輕刺在有心人耳中。
陸淑儀臉上那強堆的笑容僵了僵,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
陸珩垂下眼皮,只盯著面前那碗熱氣騰騰的蓴菜羹,默不作聲。
陸萱恍若未覺,又指向另一道裝在青瓷荷葉碗中的羹湯。湯色清亮,浮著翠綠的蓴菜卷兒,嫩如嬰兒指尖,間或點綴著幾粒鮮紅的火腿丁,清雅誘人。
“這是蓴羹用的是頭茬最嫩的蓴芽。蓴菜生于水澤,嬌貴得很,采摘要趁清晨露水未曦,取其滑嫩。烹制時,水沸則下,稍滾即起,全憑一個‘快’字,方能留住這份天然清氣與滑潤。”
陸萱舀起一勺清湯,碧綠的蓴菜卷兒在勺中輕輕顫動,“此羹看似簡單,卻最是講究時節火候。過了時令,蓴菜便老了,澀口;火候過了,清氣盡失,滑嫩不再。可見萬事萬物,自有其定數時節,強求不得。該采時采,該收時收,方得始終。就如那分紅之事,既已定下契約,便是鐵打的規矩,如同這四月的蓴菜,過了此刻,便再難尋那份鮮嫩,強扭的瓜,終究不甜。”
她這話,已是挑明了態度,分紅協議,不容更改,陸家休想再沾染王府生意分毫。
席間氣氛更沉了一分。
陸珩喉頭滾動了一下,終究沒出聲。陸淑儀的臉色已有些發青。
陸萱的目光最後落在一只剔透的琉璃盞上。盞中盛著一只完整的熟蟹蓋,揭開蓋子,里面並非蟹肉,而是用蟹黃、蟹膏、蟹肉細細拆出,混合了切碎的鮮橙肉,再用橙汁調和蒸熟,橙香馥郁,蟹鮮逼人,色澤金黃誘人。
她輕輕拿起那只玲瓏剔透的琉璃盞蓋,露出里面金紅燦爛的蟹釀橙。
“這道‘蟹釀橙’,取其橙之清甜,化蟹之腥寒。橙子要選皮薄肉厚、酸甜適口的頂好貢橙,蟹選得是深海滿黃膏蟹。拆蟹剔肉,講究個‘精’字,半點馬虎不得。蟹肉蟹黃若混入了碎殼,或是橙肉選得酸澀,那便是暴殄天物,入口便是敗興。”
她用小銀匙輕輕舀起一勺,那橙黃的餡料顫巍巍,香氣四溢,“最要緊的,是這蟹肉本身須得飽滿鮮甜。若那蟹本就是空殼軟腳,縱然填進再好的橙肉,蒸得再是火候恰好,也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徒有虛表,一嘗便知深淺。這等貨色,莫說端上王府的席面,便是尋常富戶之家,怕也要被主人家斥責廚子不長眼,平白糟蹋了好橙子。”
陸萱頓了頓,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陸彥那副坐沒坐相、一臉不耐煩的紈褲相,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如冰珠墜地,“廟堂之上,王府之中,用人納賢,更需真材實料。庸碌無能、腹內草莽之輩,縱有千般門路,萬種心思,硬塞進去,也不過是自取其辱,徒惹禍端,帶累了舉薦之人,更帶累了主家的名聲。空殼軟腳蟹,如何登得了大雅之堂?更遑論……吏部重地,探花榜眼之選?”
最後一句,已是將那層薄紙徹底捅破,鋒芒直指陸淑儀那不切實際的妄想。
這一番話下來,借菜喻事,先聲奪人,句句機鋒,暗含敲打。席上諸人,哪個不是人精?
陸萱那“根基未穩”、“契約定數”、“空殼軟腳”的弦外之音,早已听得明明白白。
一時間,廳內落針可聞,只余燈花偶爾 啪的輕響。
陸珩一張老臉,青紅交加,那“空殼軟腳蟹”幾字,如同響亮的耳光抽在他臉上。
陸淑儀更是氣得渾身發抖,她本就是個精明外露、仗勢欺人的性子,自忖是陸萱的親姑姑,又見陸萱如今這般顯赫,只道自己開口,陸萱斷無不允之理。哪曾想這丫頭竟如此不留情面,當眾借菜諷人,把她的寶貝兒子貶得一文不值。
她猛地吸了口氣,臉上那點強擠出來的笑意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惱怒。她也不管什麼機鋒不機鋒了,徑直伸出筷子,夾了一大塊肥膩的櫻桃肉,不由分說就堆進陸萱面前那只幾乎未動的白玉碗里,動作粗魯,湯汁都濺出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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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兒!”陸淑儀的聲音又尖又急,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蠻橫,“自家人,何必繞著彎子打那些啞謎!姑姑是個直腸子,今日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如今是王府的當家少夫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指縫里漏點出來,就夠咱們家吃用不盡了!
你表弟可是咱們陸家的骨血,自小就聰慧過人。眼瞅著也到了該謀前程的時候,你這做姐姐的,可不能袖手旁觀。吏部那邊,你使使勁兒,先給他安插個清貴體面的缺兒。
待到來年秋闈,你求王爺跟主考的幾位大人通通氣兒,不拘是榜眼還是探花,點他一個。這于你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對你表弟、對咱們陸家,可就是天大的前程。你弟弟出息了,不也是給你長臉麼?”
她一口氣說完,眼楮直勾勾盯著陸萱,仿佛陸萱欠了她天大的情分,此刻就該立刻點頭應下。
陸萱看著碗里那塊突兀油膩的櫻桃肉,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舒展開。
她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素白絲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這才抬眼看向陸淑儀,目光平靜無波“姑姑此言差矣。王府行事,自有法度規矩。家公在朝最是謹慎,素來以國事為重,從不徇私干預銓選。
吏部乃朝廷重地,選官用人,自有章程法度,豈是我等內宅婦人可以置喙?至于科考,更是國家掄才大典,主考皆中樞欽點,王爺亦無權干涉。況且……”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一旁滿臉寫著“不耐煩”和“憑什麼”的陸彥,聲音里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表弟他似乎連秀才功名都尚未取得吧?一個白身,如何安插進吏部?又談何榜眼探花?姑姑莫不是听了些市井謠傳,以為王府當真可以一手遮天,顛倒乾坤了?”
這話已是說得極重,毫不客氣地點破了陸彥的不學無術和陸淑儀的無知妄想。
“你!”陸淑儀被噎得面紅耳赤。
“怎麼就不行?!”一直憋著氣的陸彥,被陸萱那輕描淡寫卻又充滿輕視的眼神徹底激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杯盤碗盞被震得叮當作響。
他不過十二歲年紀,卻被家里寵得無法無天,此刻只覺受了奇恥大辱,指著陸萱就嚷開了,聲音又尖又利,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莽撞與愚蠢“你少在這里唬人!當我不知道?王爺提拔的那些人,有幾個是真有本事的?不都是靠關系?
甦州城里誰不知道,只要王府發句話,別說舉人進士,就是狀元,我想要也唾手可得。你不過是不想幫忙,找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白眼狼!當初要不是我們陸家,你能有今天?現在抖起來了,就翻臉不認人!”
他罵得興起,口不擇言,全然不顧及場合身份。
陸萱听了這混賬話,竟也不惱,只微微側首,看著暴跳如雷的陸彥,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場拙劣的鬧劇。
她緩緩搖頭,連話都懶得再說一句。這無聲的輕蔑,比任何斥責都更讓人難堪。
“混賬東西!胡唚什麼!”陸珩眼見局面要崩,再也坐不住,厲聲喝止陸彥。
他雖也心中不忿,但到底比陸淑儀母子多了幾分世故和老臉,知道再鬧下去,只會更難看。
他強壓著心頭火氣,轉向陸萱,臉上擠出幾分干澀的笑容,試圖挽回局面“萱兒,你表弟年幼無知,口無遮攔,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你姑姑也是……也是愛子心切,一時糊涂。”
陸珩嘆了口氣,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大家長模樣,“只是……唉,祖父老了,看著家里這些子弟,終日無所事事,長此以往,坐吃山空,咱們陸氏一門的根基怕是要動搖啊!
你是陸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如今又執掌王府大權,看在同宗血脈的份上,總得給這些不成器的兄弟子佷們指條明路不是?不拘是王府的產業,還是江南的生意,你看著哪個還堪用,就放心大膽地用。有那偷奸耍滑、不服管教的,你只管告訴祖父,祖父替你教訓,絕無二話。總歸……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哪!”
他這話說得圓滑,既指責了子弟不肖,又抬出了家族大義,還暗指陸萱用人不唯親,最後更是隱隱點出“分紅不夠,想插手生意”的真正目的,可謂老謀深算。
陸萱靜靜听完,端起手邊那盞溫熱的春茶,輕輕吹了吹浮沫,啜飲了一小口。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她放下茶盞,抬眼看向陸珩,臉上依舊是那副無懈可擊的淡然笑容,只是眼底深處,已無半分暖意“祖父說得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本就是正理。無論是朝廷取士,還是王府用人,亦或是商號經營,但凡是有真才實學、踏實肯干的,總會有出人頭地的那一日。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她這話,四平八穩,冠冕堂皇,卻把陸珩所有隱含的請求都擋了回去,只強調了“真才實學”和“規矩”二字,暗示那些想靠關系混進去的庸才,門都沒有。
陸珩那點強撐起來的笑容徹底僵在了臉上,如同風干的橘子皮。陸萱這話,看似認同,實則將他後面想說的“多給家中子弟些機會”、“重新議議分紅份額”等語,全都堵死在了喉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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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臉漲得通紅,火辣辣地燒著,後面那些更不要臉的話,譬如“香料生意暴利,分紅太少,家里想入股參與”等等,此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 ”的聲響,最終只是頹然地垂下頭,死死盯著面前那碗早已涼透的蓴菜羹,枯瘦的手緊緊攥住了青玉筷子,指節泛白。
廳內一片死寂,只聞陸彥粗重的喘息聲和陸淑儀壓抑的抽氣。
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陸萱的目光,卻越過了眾人,落在了角落里一直安靜坐著、幾乎沒什麼存在感的陸彤身上。
小姑娘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衫子,梳著雙丫髻,身量未足,卻坐得端正,眉眼低垂,只偶爾抬起眼簾,飛快地看一眼席間眾人,又迅速垂下,顯得格外乖巧懂事。
“彤彤,”陸萱的聲音陡然柔和了幾分,打破了那令人難堪的寂靜,帶著一絲真實的暖意,“前兒听你母親來信說,你在家請了西席,正讀《女誡》《內訓》,很是用功。怎麼今兒個也巴巴地跟著跑來了?可是家里悶得慌?”
她語氣輕松,仿佛剛才那番劍拔弩張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陸彤聞聲,立刻抬起頭,臉上綻開一個明媚又帶著點羞澀的笑容,聲音清脆得像林間的黃鶯兒“回堂姐的話,書自然是要讀的。只是……只是彤兒听說堂姐回來了,心里實在想念得緊!”
她說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楮望向陸萱,滿是孺慕之情,“堂姐還記得不?小時候我頂淘氣,有次爬園子里的老梅樹摘花,下不來,急得直哭。就是堂姐你,也不怕那枝椏刮壞了新裙子,踩著凳子把我抱下來的。還把自己的新斗篷裹在我身上,怕我凍著。那斗篷上燻的梅花香,我到現在還記得呢。堂姐待彤兒,從來都是頂頂好的。”
她聲音軟糯,說起舊事,眼中泛起真切的光彩,那親近依賴之情,絕非作偽。
陸萱看著眼前這伶俐懂事的小堂妹,听著她提起幼時瑣事,眼底那點寒冰終是化開了些許,漾起一絲真切的暖意。
當年她在家處境艱難,倒是這個小堂妹,常常像個小尾巴似的跟著她,給她那灰暗的少女時光帶來過些許亮色。如今見她出落得這般靈秀,又如此會說話,心中那點因家族貪婪而生的郁氣,也稍稍消散了些。
“鬼精靈!”陸萱忍不住笑罵了一句,語氣里帶著親昵,竟真的伸出手,隔著桌子,在陸彤光潔的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如同當年那般,“小小年紀,嘴倒是甜,慣會哄人開心!怕不是想我了,是惦記著我這里的點心果子吧?”
陸彤捂著額頭,也不躲閃,反而笑得更加燦爛,露出一口細糯的白牙“堂姐又取笑我!點心果子哪有堂姐好?”
她這話既接住了陸萱的玩笑,又不動聲色地再次強調了幼時的親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陸萱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她拿起一旁侍立丫鬟捧著的銀制蟹八件中精巧的小銀錘,親自選了一只碩大飽滿的熟蟹,放在陸彤面前的青花瓷碟里,溫言道“好了,少貧嘴。喏,這個給你,蟹黃頂蓋肥。我記得你小時候就愛吃這個,只是總剝不好,弄得滿手滿臉。”
她頓了頓,看著陸彤亮晶晶充滿期待的眼楮,語氣隨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吃完了,去後頭找錦堂春。讓她帶你去華庭港的賬房,跟著老賬房先生學著理理賬目,做個記賬的管事。小姑娘家,整日悶在家里讀死書也不是個事,出來見見世面,學些實在本事,也省得在家……惹事生非。”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輕飄飄,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陸淑儀母子。
陸彤先是一愣,隨即巨大的驚喜涌上心頭,她所求的,不就是能跟在堂姐身邊學些真本事,為母親和自己掙個依靠嗎?沒想到竟如此輕易就得了。
她激動得小臉泛紅,差點就要站起來行禮,強自按捺住,對著陸萱甜甜一笑,脆生生道“謝堂姐!堂姐萬歲!”
那歡喜勁兒,溢于言表。
陸萱被她這夸張的“萬歲”逗得失笑,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胡說八道!再口無遮攔,小心你的皮!”
這一幕“姐妹情深”、“慧眼識人”的戲碼落在陸珩、陸淑儀等人眼中,不啻于當面扇了他們一記響亮的耳光。
陸萱這分明是做給他們看的,他們費盡唇舌,厚著臉皮求這求那,連個邊角都沒摸到,這沒爹沒勢的小丫頭片子,不過說了幾句討巧的話,就輕輕松松得了華庭港賬房管事這樣實打實的好差事。
這哪里是安排陸彤?這分明是在打他們的臉,告訴他們陸萱用人,一看能力品性,二看親疏遠近,更看性格人事,卻唯獨不會提拔廢物。
陸珩只覺得一股邪火猛地竄上頭頂,燒得他眼前發黑,渾身血液都涌到了臉上。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先是漲得紫紅,繼而變得鐵青。
他“霍”地一聲站了起來,動作太猛,帶得身下的紫檀木椅子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他指著陸萱,手指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劇烈顫抖,聲音嘶啞尖利,全然失去了平日的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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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你個陸萱!好一個王府的當家少夫人!好一個翻臉不認人的白眼狼!”
他氣得胸膛劇烈起伏,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你……你如今是抖起來了!攀上王府的高枝,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了?!忘了是誰生你養你!忘了當年若不是我同意讓你掌家,你一個失了父親庇護的丫頭片子,有什麼資格出現在梁王面前?
有什麼本事讓人家高門貴冑瞧得上眼?!你踩著整個陸家當墊腳石,把陸家幾代人積攢下的船運基業,一股腦兒全填進了王府做你的嫁妝!你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你這叫吃里扒外!你這叫忘恩負義!”
他越罵越激動,老淚都迸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和滔天的恨意“你看看別人家的女兒!看看別人家的姐妹!但凡有點出息,哪個不是想著法子幫襯娘家,拉扯兄弟?提攜子佷?光宗耀祖!
可你呢?!你倒好!把娘家的根都刨了去討好婆家!如今娘家人求上門來,不過是求你抬抬手,給彥兒指條明路,給族中子弟碗飯吃,你就這般推三阻四,百般羞辱!還弄個黃毛丫頭來打我們的臉!
陸萱!你的心是石頭做的?還是被王府的富貴燻黑了?!你讓我們怎麼活?!你讓陸氏一族的臉往哪里擱?!早知今日,當初就該……”
“祖父!”陸淑儀見老爺子罵得狠了,怕徹底撕破臉再無轉圜,連忙起身攙扶住氣得搖搖欲墜的陸珩,一邊焦急地看向陸萱,聲音帶著哭求和埋怨“萱兒!你祖父是氣糊涂了!可……可你也不能全怪他老人家啊!
彥兒他縱有千般不是,萬般錯處,可他畢竟年紀還小,不懂事!你是他親表姐,血脈相連,打斷骨頭連著筋!你不幫他管束幫襯,誰還能真心實意地拉扯他?
咱們陸家,可就指望著他這一根獨苗光耀門楣了。你如今這般地位,抬抬手的事,何必做得如此絕情?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祖父年邁、看在你父親……”
“夠了!”陸萱猛地打斷陸淑儀的話,一直維持的平靜終于被徹底打破。她緩緩站起身,那張絕美的臉上再無一絲笑意,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冽。
陸萱眼神銳利如刀,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威嚴“我陸萱行事,上對得起天地,下對得起王府。有損王府清譽、逾越朝廷法度之事,我一件也不會做。也勸你們,趁早收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她目光如電,掃過陸淑儀和陸彥,最後落在陸珩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家中姐妹,脾氣都不大好。若有人不識抬舉,非要在這王府地界上撒野生事,到時候她們動起手來,我可管束不來!”
言畢,她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轉身,便要離去。那決絕的背影,宣告著這場虛偽家宴的徹底終結。
“陸萱!你站住!”一聲尖銳刺耳的怒吼猛地炸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貓。
一直憋著滔天怒火無處發泄的陸彥,被陸萱那最後一句“家中姐妹脾氣不好”徹底點燃了。
他自小被寵得無法無天,何曾受過今日這般接二連三的輕視、貶低和威脅?尤其是陸萱那高高在上、視他如無物的態度,還有那句“管束不來”,簡直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他驕縱的心。
陸彥猛地推開身前的椅子,一個箭步沖到陸萱身後,指著她挺直的背影,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那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充滿了惡毒的詛咒和羞辱
“你算什麼東西?!什麼狗屁少夫人!沒有我們陸家,你連給王爺提鞋都不配!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等著!等王爺厭棄了你,我看你怎麼死!到時候你跪著爬回來求我們,我們都不屑看你一眼!”
這污言穢語,如同最骯髒的污水,劈頭蓋臉地潑灑出來,每一個字都惡毒到了極致。
陸萱的腳步驟然一頓,她的背影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一股凜冽的寒意從她身上彌漫開來,廳內的溫度仿佛都驟降了幾分。
她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首,露出小半張冰封雪凍般的側臉,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那動作里,充滿了極致的失望、冰冷的厭惡,她不再停留,抬步便要跨出廳門。
“反了!反了天了!”陸淑儀見兒子罵得如此惡毒,非但不阻止,反而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也跟著跳腳幫腔,聲音尖利地沖著陸珩哭喊“爹!您看看!您听听!這就是您的好孫女!
她都欺負到咱們頭上了,她眼里還有沒有您這個祖父?!還有沒有陸家?!爹,您可得為咱們家做主啊!不能就這麼算了!”
陸珩被這一鬧,氣得眼前陣陣發黑,嘴唇哆嗦著,指著陸萱離去的方向,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發出“ ”的抽氣聲。
就在這混亂不堪、咒罵哭喊交織的當口,“ 當!”一聲巨響。
正廳那兩扇厚重的楠木雕花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狠狠踹開。門扇撞在牆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震得整個廳堂都仿佛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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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火紅的身影,如同燃燒的怒焰,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沖了進來。
柳師師顯然是匆匆趕來,連外裳都只隨意披著,一頭烏發只用根玉簪松松挽著,幾縷發絲垂落頰邊,更添幾分凌厲。那張明艷張揚的臉上,此刻寒霜密布,鳳眸含煞,幾乎要噴出火來。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竟提著一柄三尺青鋒,劍雖未出鞘,但那冰冷的鯊魚皮劍鞘和她周身散發出的凜冽殺氣,已足以讓廳內所有人瞬間噤聲。
柳師師的目光如同兩道淬了冰的利箭,瞬間鎖定了廳中還在跳腳咒罵的陸淑儀和指著陸萱背影、滿臉猙獰的陸彥。她挺著已經顯懷的肚子,一步一步,如同踩著鼓點,穩穩地走到廳堂中央,每一步都帶著千鈞之力,踏得人心頭發顫。
“好!好得很!”柳師師的聲音不高,卻冷得像數九寒冬屋檐下掛著的冰凌子,帶著一股子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清晰地砸在每個人心頭,“我當是哪里跑來的瘋狗野貓,在我綠柳山莊的地界上狂吠亂咬!原來是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潑婦,帶著你這不知死活的小畜生!”
她劍鞘一指陸淑儀,又猛地指向陸彥,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
“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清楚!這是什麼地方?!這是梁王府的綠柳山莊!站在這里的,是梁王府明媒正娶、梁王親定、王妃首肯、闔府敬服的當家少夫人!是你們這群下三濫的腌 潑才能指著鼻子辱罵的?!
敢辱我王府!呵!真是癩蛤蟆跳秤盤——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們自己那副德行。一家子靠著吸女兒血、賣女兒才勉強糊口的破落戶,也配在這里充主子、耍威風?!”
柳師師的口才本就極好,此刻盛怒之下,更是字字如刀,句句見血,罵得酣暢淋灕,將陸淑儀母子連同整個陸家的遮羞布都撕扯得干干淨淨。
“你們陸家那點破船爛板,是少夫人求著你們給王府的?呸!那是王府看得起你們,是少夫人念著那點子微末血脈,賞你們一口飯吃。給你們分紅,那是天大的恩典。你們倒好,給臉不要臉。貪心不足蛇吞象。還敢跑到王府來撒野,還敢辱罵當家主母?!誰給你們的狗膽?!是閻王爺借的生死簿嗎?!”
她越罵越怒,胸脯劇烈起伏,鳳眸中的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我活了小半輩子,還沒見過像你們母子這般厚顏無恥、不知死活的東西!真當這王府是你們鄉下那破祠堂,由得你們撒潑打滾、胡言亂語?!罵少夫人?我看你們是活膩歪了。嫌脖子上的腦袋長得太安穩了是不是?!”
陸淑儀和陸彥早已被柳師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和連珠炮般的怒罵徹底震懵了。陸淑儀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卻被那滔天的氣勢壓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陸彥更是被那“小畜生”、“活膩歪了”嚇得魂飛魄散,剛才那股子囂張氣焰蕩然無存,只剩下滿臉的驚恐,下意識地往他母親身後縮。
柳師師看著他們那副慫樣,怒火更熾,她猛地將手中長劍往地上一頓,劍鞘尾端重重磕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來人!”柳師師的聲音冰冷徹骨,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把這兩個不知死活、以下犯上、辱罵少夫人的混賬東西,給我拖下去!”
她話音未落,廳外早已守候的摘星處高手如同鬼魅般瞬間涌入。
個個氣息沉凝,眼神銳利如鷹隼,動作迅捷如風。兩人一組,不由分說,如老鷹抓小雞般,一把就扣住了還在發懵的陸淑儀和嚇得腿軟的陸彥的肩胛骨。
“啊——!你們干什麼?!放開我!放開我兒子!爹!爹救命啊!”陸淑儀這才如夢初醒,發出殺豬般的尖叫,拼命掙扎扭動。
“娘!救我!祖父!救我啊!表姐!表姐我錯了!我不敢了!饒命啊!”陸彥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涕淚橫流,褲襠處瞬間濕了一片,腥臊之氣彌漫開來。
柳師師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冷得像冰,“就在這院中。當著所有人的面,給我狠狠地打!打到他們知道疼,知道怕,知道這王府的規矩,知道誰才是主子為止!打到他們再也不敢放一個屁出來為止!”
“是!少夫人!”摘星處高手齊聲應諾,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森然的殺氣。
他們動作干淨利落,絲毫不顧陸淑儀母子的哭嚎咒罵和踢打掙扎,如同拖兩條死狗般,毫不留情地將兩人拖拽出正廳大門,狠狠地摜在了庭院當中冰涼堅硬的青石板地上。
“啪啪啪——!”
沉重的廷杖擊打在皮肉上的悶響,伴隨著陸淑儀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和陸彥殺豬般的哭爹喊娘,瞬間撕裂了綠柳山莊寧靜的夜空。
那杖聲一下接著一下,沉重而規律,如同擂鼓,敲在廳內每一個人的心上。
陸珩眼睜睜看著女兒和外孫被拖出去行刑,听著那刺耳的杖聲和慘嚎,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跌坐回椅子里,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老淚縱橫,喉頭發出“ ”的哽咽,卻是連一個字、一聲求饒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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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師師看都不看院中那慘烈的景象,緩緩轉過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癱軟在椅中的陸珩,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老人家,”她的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威壓,“人老了,就該好好頤養天年,少操些不該操的心,少管些不該管的事。安安分分的,自有你一份體面尊榮。若是不知進退,非要攪風攪雨……”
她微微停頓,鳳眸中寒光一閃,“當心晚節不保!”
言罷,柳師師再不多看這廳中任何人一眼,提著她那柄未出鞘的長劍,挺著孕肚,頭也不回地朝著廳外走去。
當路過庭院中正在行刑的地方時,陸淑儀和陸彥的慘嚎求饒聲已經微弱下去,只剩下有氣無力的呻吟。
柳師師腳步未停,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冷冷地拋下一句,如同寒冰擲地“都沒吃飯嗎?!”
這輕飄飄的五個字,卻如同催命符咒。
“啪!啪!啪——!”
院中那原本已經稍顯疲軟的杖責聲,瞬間變得更加沉重。
更加急促!更加凶狠!如同狂風暴雨般砸落!
隨之響起的,是陸淑儀和陸彥驟然拔高、淒厲到撕心裂肺的慘嚎。
這一次,再無半分咒罵,只剩下絕望的、破碎的求饒“饒命啊!少夫人饒命!我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啊——!”
柳師師恍若未聞,徑直穿過庭院,徹底消失在門外婆娑的竹影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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