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博沒說話,默默走到水龍頭邊,捧起冰涼的水狠狠搓了把臉。
水珠混著油泥往下淌,他抬起頭,看著牆上“抓革命,促生產”的紅漆標語,第一次覺得那字有點晃眼。
下班鈴響得格外刺耳。
周文博磨蹭到最後才走。
他沒回四合院,出了廠區,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找了棵大樹蹲了下來。
天都黑的差不多了,他才扶著大樹站了起來,腿都麻了。
第二天中午,食堂人聲鼎沸。
周文博端著飯盆,里面是清水煮白菜和兩個窩頭。
他穿過人群,徑直走到郭大錘他們那桌。
郭大錘正和徒弟們還有幾個老工人邊吃邊聊,聲音洪亮。
周文博的出現讓那桌瞬間安靜下來。
十幾雙眼楮齊刷刷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冷淡,更多的是看戲。
周文博端著飯盆的手有點抖,指關節捏得發白。
他吸了口氣,猛地彎下腰,對著郭大錘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額頭幾乎要踫到油膩的桌面。
“郭師傅!”他聲音發緊,帶著破音,但足夠讓附近幾桌都听見,“各位師傅!我…我周文博,以前錯了!錯得離譜!我…我眼高于頂,看不起工人師傅的手藝,看不起大伙兒的經驗,我…我嘴臭,思想有問題!我…我給大伙兒賠不是了!對不起!”
他直起身,臉漲得通紅,眼楮里有水光,但咬著牙沒讓它掉下來。
食堂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勺子踫飯盆的叮當聲。
連旁邊桌的人都看了過來,目不轉楮的盯著這里。
郭大錘端著搪瓷缸子,眯著眼看他,沒說話。
旁邊的老李撇撇嘴︰“光嘴上說說誰不會?”
周文博立馬忍著‘委屈’接話,“郭師傅,還有各位師傅,大家以後看我表現!我已經深刻的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如果以後再犯,我就自己申請離開軋鋼廠!”
郭大錘放下缸子,抬眼瞅著局促不安的周文博,哼了一聲︰“態度…算你小子端正了點。干活去!下午那批料,你盯著點溫度表,讀數記仔細嘍!”
“哎!是!保證不出紕漏!郭師傅!”周文博像是得了特赦令,聲音都亮了幾分,趕緊把飯盆放到桌上空位,挨著鐵柱坐了下來。
鐵柱嘿嘿一笑,捅捅他︰“行,大學生,下來我就盯著你了!”
下工回到四合院,他又是最後一個回來的,故意和其他人錯了開來。
周文博沒回到座房,先去了中院。
易中海正坐在自家門口小板凳上,就著昏暗的燈光修一個舊臉盆架。
賈東旭在旁邊打下手。
周文博走過去,在易中海面前站定,又深深鞠了一躬︰“易師傅,賈哥,以前是我混賬,不懂事,說話沖,得罪了二位,我給您二位賠禮道歉!對不起!”
他聲音不高,但很清晰。
易中海拿著鉗子的手頓了頓,抬起眼皮看他︰“哦?知道錯了?”
“知道了!真知道了!”周文博連連點頭,“以前是我眼皮子淺,不懂裝懂,瞎指揮,還…還瞧不起人,我混蛋!”
賈東旭抱著胳膊,嗤笑一聲︰“現在知道是混蛋了?晚了點吧?”
周文博臉更紅了,嘴唇顫動了幾下,“易師傅,賈哥,要不,你們說怎麼辦,您說出來,我一定照辦。”
賈東旭一愣,想擺的冷臉有點繃不住,哼了一聲︰“得了得了,我們能拿你怎麼辦!以後說話辦事長點心就行!別整天鼻孔朝天!”
“哎!記住了賈哥!”周文博忙不迭答應。“那您二位先忙著,我,我去給劉師傅那邊也道個歉。”
說完,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易中海和賈東旭看著他的背影。
“師父,你說,這小子是真心改了?還是?”
易中海把手里的鉗子掂了掂,“估計改了吧,昨天中午在食堂你又不是沒看到。老郭說他現在態度挺不錯的。”
“嘿,希望他能改吧,不然咱這個大院啊,他留不下來。”
“行了,趕緊修,修完了早早休息。”易中海看了一眼賈東旭,“對了,東旭,他那個車 轆?”
“昨晚上我跟柱子去撈上來了,這一宿把我們折騰的。”
“放哪了?”
“打個包給他放自行車那了。”
“那就行。”
周文博又到後院劉海忠家,同樣誠懇地道了歉。
最後,他走到跨院門口,深吸一口氣,敲響了張霖家的門。
張霖開門,見是他,臉上沒什麼表情。
“張處長,”周文博鞠躬,“我…我是來跟您道歉的。那天早上我混蛋,腦子不清醒,沖撞了您,還…還胡說八道,您大人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我錯了!”
張霖目光掃過他汗津津的額頭,語氣平淡︰“知道錯就好。記住教訓,踏實做人,好好工作。”
“哎!謝謝張處長!”
出了張霖的屋子,周文博如釋重負。
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夜晚的天空,星星格外的明亮。
周文博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冰冷的倒座房。
他點亮燈,就這麼靜靜的坐著,想著這些天發生的這一切。
半晌,站起身,走到屋外。
借著屋里昏黃的燈光,那輛缺了前輪的自行車依舊孤零零地靠在牆角,上邊已經落滿了灰塵。
他怔怔地看著那空蕩蕩的前叉,站了很久。
最後,他打來一盆水,找出塊破布,蹲在那,一點點、仔仔細細地擦拭起車架上的灰塵。
擦到車座底下時,他的手突然頓住了。
他的視線被一個東西吸引了過去。
角落里,一個破舊的袋子塞在那里,露出一角熟悉的橡膠輪胎紋路。
他心髒猛地一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那沉甸甸的袋子拽了出來。
他迫不及待的打開那個破袋子——里面赫然是那個他以為早已丟失的、 亮的自行車前輪!
周文博抱著那個冰涼的車輪,靠著冰冷的牆壁,慢慢滑坐到地上。
昏黃的燈光把他蜷縮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上。
他把臉深深埋進臂彎里,肩膀無聲地抽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