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衛處小屋的鐵鎖“嘩啦”一響，一個保衛干事探進頭，臉上沒什麼表情︰“周文博，出來。廠里有處理意見，回去反省，寫檢查！”
周文博扶著冰冷的牆壁站起了身。
他倒沒受到什麼肉體上的虐待，但是精神虐待已經足夠讓他崩潰。
剛踏出校園的他，哪經歷過這種事情啊。
宛若行尸走肉一般，一步一挪的走出保衛處的大樓。
抬頭看看，正值下班的點，成群結隊的工人臉上帶著笑容走出各自的車間。
只不過，周文博似乎覺得那些歡笑離自己很遠、很遠。
不時，有看到他的人，對著他指指點點。
周文博想把頭埋進自己的胸口，想掩蓋住自己的臉。但是，周圍的聲音還是能清晰的傳入他的耳朵里。
不知道怎麼走回的四合院。
這時，院子里的炊煙漸熄，各家的晚飯都已經做好了。
歡聲和笑語不時的傳出。
周文博看了一眼停靠在牆角的缺了前輪的自行車，然後推開冰冷的木門。
早上被抓走的太急，連門都沒有鎖。
他也沒心情查看是不是丟了什麼東西，直接把自己扔到了那個木板床上。
……
幾天後，軋鋼廠的氣氛緊張起來。
廠門口刷著鮮紅的標語，‘知識分子與工人階級相結合，共促生產大發展！’
宣傳科的喇叭，反復強調著‘統一思想，端正認識’。
技術科通知欄貼著大紅紙︰下午三點，大禮堂，“尊重實踐，尊重工人”主題學習。
周文博坐在窗邊，眼前的圖紙好像天書一般，連上邊的每一個字自己似乎都不認識了。
“文博，”旁邊一個實習員湊過來，聲音壓得極低，“一會兒報告是楊書記親自抓，這陣風頭…咱們都注意點。”他使了個眼色。
周文博猛地抬頭，眼里血絲未褪︰“注意什麼？我有說錯什麼嗎？”聲音硬得像石頭，砸得同事臉色一白。
下午三點，大禮堂擠得滿滿當當。
主席台背後橫幅鮮紅。
楊書記坐在正中，兩側是楊廠長和劉副廠長，其他的廠領導依次排開。
張霖坐在最邊上。
下邊，密密麻麻的坐著很多人。
前排坐著老工人代表和技術骨干，後面黑壓壓一片是技術和管理人員，空氣悶熱。
首先是工會主席，站起來讀了幾篇報紙的社論，下邊氣氛沉悶。
楊廠長站起身，“同志們！輕視實踐經驗，輕視勞動人民，這是錯誤思想！技術革新小組里，沒有工人師傅的寶貴經驗，光靠技術員閉門造車，能行嗎？肯定不行！”
前排的工人代表紛紛點頭。
“警惕脫離實際、脫離群眾的錯誤苗頭！比如，技術科的實習技術員周文博同志！”
周文博也沒想到，他會在這里被點名。
然後，幾百道目光齊刷刷的盯在了他的身上。
“這位周文博同志，公然發表輕視勞動、貶低工人階級的言論！說什麼工人經驗是‘老黃歷’、‘跟不上趟’！听听！這是多麼危險的思想！”
禮堂死寂。
然後，砰的一聲，宛若炸雷響徹整個禮堂！
周文博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腿刮出刺耳銳響。
他臉色慘白，布滿血絲的眼楮里燃燒著光，直射主席台。
“顛倒黑白！”他聲音嘶啞尖銳，“這是開倒車！壓制科學！壓制進步！”他猛地抬臂，指尖直指前排郭大錘！
“就拿郭大錘師傅來說！”周文博聲音拔高，“他是有經驗！可那是什麼？憑手感！靠眼楮瞄！‘差不多就行’！現在什麼時代了？甦聯專家帶來的精密儀器是看的？熱軋溫度、壓力、軋輥間隙，哪樣不需要精確數據？他那套‘經驗’，放到現代流程里，就是浪費！是阻礙效率的絆腳石！”
“轟——！”
前排老工人炸了鍋！郭大錘臉漲成紫醬色，“騰”地站起，椅子“ 當”翻倒。身邊幾個徒弟攥緊拳頭就要往前沖︰“小兔崽子！你說什麼？！”
會場，頓時亂做一團！
郭大錘分開眼前的人群，快步走到周文博的面前。
蒲扇大手帶著千鈞之力戳向周文博，聲音如炸雷︰“姓周的！你毛長齊了嗎！你懂個屁！”
他胸膛劇烈起伏，“沒有我們這幫‘老黃歷’一錘子一錘子敲，你圖紙上的線能自己變鋼錠？你嘴里的‘科學’它生下來就會開軋機？沒有我們這些‘絆腳石’墊腳，這廠子就是一堆廢鐵！懂不懂？！”
老工人代表的怒吼點燃了禮堂。憤怒的聲浪壓向周文博。
周文博挺直脊背︰“廢鐵？郭師傅，沒有科學，沒有圖紙，沒有精確計算，單憑你們‘估摸’，能從石頭里煉出合格的鋼？你們連造廢鐵的資格都沒有！頂多就是一堆沒用的鐵疙瘩！守著低效混亂的‘老底子’，廠子只能原地踏步！你們是在拖後腿！”
“我撕了你！”郭大錘一個徒弟猛地掙脫拉扯，紅著眼沖過來！
“攔住他！” “小王！回來！” 楊書記厲喝。
禮堂更加混亂。
“保衛處！拉開他們！”張霖站起身，對著周圍維持秩序的保衛干事們下達了命令。
保衛干事們可不是像普通人拉架一樣。
他們是讓你不得不停手。
片刻，紛亂平息。
楊書記緩緩站起，拿起茶杯蓋在杯沿上敲了兩下。
“鐺、鐺。”
清脆聲壓住嘈雜。全場目光聚焦。
楊書記目光掃過周文博、郭大錘、趙明德，深不見底。
“吵能吵明白？打能打出道理？”他聲音不高，卻帶著千斤力量，最終定格在周文博身上，“周文博同志，你的問題，根子在于脫離實際，脫離群眾！更在于對‘科學’理解的片面膚淺！”
周文博身體晃了一下。
“你覺得，一切按照書本上的東西，就能做好？為什麼有了溫度表，有了各種儀器，趙師傅他們還在憑感覺嗎？因為咱們廠的其他設備比較落後！配套設備達不到要求！如果一味地按照本子上的數據，咱們一寸好鋼都做不出來！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