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生于南朝宋齊之際,卒于隋開皇年間,是南北朝至隋朝時期聲名卓著的隱士與道家學者。其一生潛心道法,遁跡山林,以淡泊之志拒塵世功名,卻因深厚的道家修為與超然的處世風範,在當時士大夫階層中頗具影響,連後來登基為帝的楊廣也曾對其傾心仰慕,成為彼時道家思想在社會上層傳播的一個鮮活縮影。
徐則的早年經歷,史書載之略簡,卻可從零星記載中窺見其早慧向道的軌跡。他出身于吳郡今江甦甦州一帶)的尋常人家,幼時便異于常童,不喜嬉鬧,反倒對山野間的草木星辰、古籍中記載的神仙方術抱有濃厚興趣。鄰中有老者通些黃老之說,徐則常纏著請教,听至玄妙處便凝神屏息,動輒久坐忘歸。稍長之後,他便自覺摒棄世俗瑣事,將家中所藏的道家典籍盡數翻檢出來,從《老子》《莊子》到《黃庭經》,一一潛心研讀。有時為解一句經文,他能獨坐窗前數日,直至心有所悟,才展露釋然之色。
隨著年歲漸長,徐則對塵世的疏離感愈發明顯。彼時南朝政權更迭頻繁,戰亂與紛爭時有發生,朝堂之上更是派系林立,人心叵測。他目睹親友因卷入仕途風波而遭逢變故,更覺功名富貴如過眼雲煙,唯有山野之間的清靜與道家的自然之道,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于是在弱冠之年,他做出了一個令家人意外卻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決定——辭家入山,隱居修行。
他最初隱居的地方,是吳郡附近的穹窿山。此山山勢綿延,林深谷幽,常有雲霧繚繞,宛如仙境。徐則在山中尋了一處背陰的岩洞,又親手搭建了一間簡陋的茅舍,便以此為家。每日天未亮,他便起身在山間行走,觀日出雲海,听鳥鳴泉涌,體悟自然之理;白日里則或靜坐誦經,或研習道家養生之術,揣摩吐納導引之法;入夜後便就著松明火把,繼續翻閱帶來的道家典籍,或是在月下打坐,修煉心性。山中生活清苦,夏日蚊蟲叮咬,冬日寒風刺骨,他卻甘之如飴。有時糧食匱乏,便以野果野菜充饑;衣衫破了,便用山中草木縴維簡單縫補。旁人見了覺其辛苦,他卻常對偶爾來訪的樵夫說︰“山中無俗事,心自安適,此乃人間至樂也。”
在穹窿山隱居數年,徐則的道家修為日漸深厚,其超然物外的名聲也漸漸傳出山外。有人說曾見他在雪地里打坐,夜半時周身有白氣環繞;也有人說他能與山中鳥獸相安共處,松鼠會跳到他的肩頭,鹿群會在他誦經時駐足聆听。這些傳聞雖或有夸張,卻也從側面反映出他在世人眼中已非尋常隱士,而是近乎“得道高人”的存在。當時南朝的一些士大夫,或因厭倦官場,或因慕其聲名,曾專程進山尋訪,希望能從他身上求得處世之道,或是拜他為師學習道法。徐則對來訪者多是淡然相待,清茶一杯,閑談數語,從不主動宣講道法,卻總能在不經意間以寥寥數語點醒對方。若遇心術不正、只為獵奇而來者,他便閉門不見;若遇真心向道、性情純良者,便偶爾指點一二。有位曾任南朝吏部郎的官員,因遭權臣排擠而心灰意冷,進山求徐則指引前路,徐則未說太多,只帶他站在山巔看雲卷雲舒,而後道︰“雲聚雲散,皆隨自然,人生起落,亦然如此。若心不系于榮辱,何處不是安身地?”那官員聞言頓悟,此後便辭去官職,歸家後以讀書種花自娛,心境日漸平和。
後來,為了尋訪更清幽的修行之地,也為了避開日漸增多的來訪者,徐則離開了穹窿山,輾轉至天台山中隱居。天台山是東南名山,自古便是道家修煉的聖地,傳說中的“天台仙蹤”更是為其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徐則在天台山中選了一處更為偏僻的山谷定居,此地人跡罕至,唯有一條小溪從谷中穿過,環境比穹窿山更為靜謐。在這里,他將更多精力投入到道家思想的研習與實踐中,不僅對傳統的老莊之學有了更深的體悟,還對陰陽五行、天文歷法等與道家相關的學問進行了系統梳理。他常對著星空觀察星象運行,記錄日月星辰的變化規律,試圖從中探尋宇宙自然的奧秘;也常采集山中草藥,研究其性味功效,結合道家養生之法,摸索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之道。
在天台山隱居的日子里,徐則的名聲並未因地處偏僻而消減,反而因距離朝堂更遠,更添了幾分神秘與高潔。此時南朝已亡,隋朝統一南北,天下局勢漸趨安定,但朝堂之上對隱逸之士的關注卻有增無減。隋文帝楊堅雖以法家手段治國,卻也對道家思想抱有一定興趣,曾派人尋訪天下隱士,希望能從中招攬人才,或是借助其聲名穩固民心。徐則的名字,自然也傳入了朝廷官員的耳中,有人曾上奏隋文帝,建議征召徐則入朝,授予官職,卻被徐則以“山野之人,久疏世務,不堪為官”為由婉言謝絕。他在回復朝廷的書信中寫道︰“臣聞巢父許由,遁跡箕山,千載之下,其風猶存。臣雖不才,願效其志,以山水為伴,以道法自娛,足矣。”隋文帝見其志堅,便不再強求。
真正讓徐則的聲名震動朝野的,是他與晉王楊廣的交集。楊廣即後來的隋煬帝,當時他身為晉王,坐鎮揚州,對江南的文化與名士頗為關注,尤其對道家思想抱有濃厚興趣。他早听聞徐則的聲名,知道他是南方道家學者中的翹楚,且德行高尚,便一心想請他出山,到自己府中講授道法。為表誠意,楊廣特意派了自己的親信幕僚前往天台山,攜帶厚禮與親筆書信,懇請徐則前往揚州。
書信中,楊廣言辭極為懇切,稱自己“久慕道法,然苦于無明師指點,聞先生得道高深,如久旱望甘霖,懇請先生不辭辛勞,下山一晤,以解愚惑”,還承諾若徐則願往,必以師禮相待,絕不強求功名之事。派去的親信也在徐則面前反復陳說晉王的誠意,勸他不必固執于山野之居。
徐則見楊廣如此鄭重,又念及他身為皇子,能對道家抱有敬意實屬難得,心中雖仍不願入世,卻也不好過于決絕。他沉思數日後,對來人說︰“晉王既有此心,貧道若一味推辭,恐失卻機緣。道法本應濟世,若能以片言只語點化貴人,亦是功德一件。”于是,他終于應允前往揚州,但臨行前特意言明︰“貧道此去,只為講授道法,事成之後便即歸山,絕不受任何官職俸祿。”
抵達揚州後,楊廣果然如其所言,對徐則禮遇有加,將他安置在府中專門修建的清靜院落里,每日親自前往請教,屏退左右,只以弟子之禮聆听徐則講解道家的“自然無為”“守靜致虛”之道。徐則並未引經據典長篇大論,而是結合現實,以淺顯易懂的語言闡釋道法的精髓,他告訴楊廣︰“治國如治身,當順應民心,不妄為,不擾民,則天下自安;修身如治國,當摒除雜念,守心不動,則道自成。”楊廣听後,深感受益匪淺,對徐則愈發敬重。
然而,徐則畢竟是山野隱士,久居朝堂之地,終究難以適應。揚州雖繁華,卻無山林間的清靜;王府雖恭敬,卻多了幾分世俗的約束。他在揚州停留了不過月余,便日漸思念天台山中的溪泉與松濤,心中歸意漸濃。一日,他對楊廣說︰“貧道已將所知之道大略相告,晉王天資聰慧,自能領悟。貧道山野之人,久離故地,心不安寧,懇請晉王允我歸山。”
楊廣雖不舍,卻也知道徐則的心意已決,強留無益,只得應允。他本想多贈些財物,又怕徐則拒絕,便只準備了一些簡單的行裝與路上所需的盤纏,親自為徐則送行。臨別時,楊廣仍有些悵然,問道︰“先生此去,何時可再得相見?”徐則微微一笑,答道︰“因緣自有定數,晉王保重,貧道去也。”
誰知,徐則尚未啟程返回天台山,在揚州的寓所中突然仙逝。關于他的離世,史書記載頗為簡略,只說“無疾而終”,時年八十二歲。或許是他年事已高,又經路途勞頓,加之對山林的思念難以釋懷,才在完成與楊廣的緣分後,安然辭世。
徐則的猝然離世,讓楊廣頗為悲痛。他本想將徐則的遺體安葬在揚州附近,卻又念及徐則生前對天台山的眷戀,最終決定遵從其遺願或說其心志),派人將遺體護送回天台山安葬。不僅如此,楊廣還親自為徐則撰寫了一篇碑文,文中追憶了與徐則相處的時日,盛贊他“志存高遠,道合自然,不慕榮利,超然物外”,稱他的離世是“道家之損,士林之悲”,並命人將碑文刻于石碑之上,立在徐則的墓前,以表敬意與懷念。這篇碑文後來被收錄于一些古籍之中,成為後世了解徐則生平的重要依據。
徐則的一生,未曾擔任過任何官職,也未曾留下鴻篇巨制的著作,卻以其隱逸的行蹤與深厚的道家修為,在南北朝至隋朝的歷史上留下了獨特的印記。他的存在,恰是當時道家思想在士大夫階層中產生廣泛影響的一個生動例證——在那個政權更迭頻繁、人心浮動的時代,道家所倡導的“自然無為”“清靜守心”,為許多厭倦了官場紛爭的士大夫提供了一種精神上的寄托與歸宿。而楊廣對徐則的敬重與緬懷,也從側面反映出,即便是身處權力中心的皇室成員,也需要從道家思想中尋求某種心靈的慰藉與治國的啟示。
徐則雖已遠去,但他隱居山林、潛心道法的身影,以及他與楊廣之間那段因道結緣的往事,卻如同天台山的雲霧一般,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了淡淡的痕跡,讓後人得以窺見那個時代道家文化的風貌,以及士人階層在世俗與超脫之間的精神抉擇。他用一生的隱逸與堅守,詮釋了道家“不為物役,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境界,也為中國古代的隱士文化增添了一抹沉靜而深遠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