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運河三號碼頭,死寂如墓,只有幾盞氣死風燈在夜色中搖晃。
濃得化不開的墨色籠罩著水面,風燈投下鬼影般晃動的光斑,勉強勾勒出泊在岸邊雙桅快船的輪廓。
船身修長,吃水頗深,滿載著崔煥之等人最後的希望。
價比黃金的“雪花鹽”。
船艙里。
一盞氣死風燈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昏黃光暈下的幾張臉孔扭曲著,布滿亡命之徒的驚惶與最後一絲僥幸。
崔煥之死死攥著個沉甸甸的皮囊,里面是鹽引、地契和部分細軟。
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手背上虯結。
透過狹小的舷窗,崔煥之神經質地向外張望。清澈的河水拍打著船體,嘩啦、嘩啦,單調得令人心慌。
碼頭上空無一人,只有風掠過蘆葦的沙沙聲。
“船…船備好了!快…快開船!”
鄭元琮的聲音尖銳得變了調,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跳板沖進船艙。
臉上冷汗混著油光,肥碩的身軀因恐懼而顫抖,“碼頭的守衛都打點過了,趁…趁現在!快走!”
“老六的人呢?”崔煥之猛地回頭,眼中布滿血絲,像瀕死的野獸。
“都…都栽了,全折在運河灣,黑鰻被活捉了。”
鄭元琮的聲音帶著哭腔,“顧不上了!再不走天就亮了,魏叔玉的鷹犬嗅著味兒追來,我們就真成甕里的王八。”
“開船!!”崔煥之幾乎是嘶吼出來。
聲音在狹窄的船艙里炸開,帶著破釜沉舟的瘋狂。
他猛地推下呆若木雞的鹽商,“都他媽動起來,想活命的,就快!”
船老大哆嗦著應了一聲。
片刻後,沉重的船帆被艱難地升起,繩索摩擦桅桿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槳櫓入水,攪動著清澈的河水。
雙桅快船像只受驚的水鳥,笨拙地掙脫棧橋的束縛,緩緩駛離岸邊。
朝著下游的方向,一頭扎進濃稠的黑暗中。
崔煥之背對著眾人,面朝艙壁,肩膀微微聳動。
腦海中滿是那張俊逸卻冰冷如霜的臉,是那抹仿佛洞悉一切的、帶著嘲諷的弧度。
不甘!
蝕骨的不甘!
他崔煥之在揚州經營半生,樹大根深、勢力龐大,竟被乳臭未干的豎子逼到如此絕境!
他精心織就的網,在對方眼中竟如此不堪一擊?
不過當他目光掃向貨艙里的雪花鹽,崔煥之發出爽朗至極的笑聲。
“哈哈哈…諸位不必喪氣。有價比黃金的雪花鹽在手,何愁不能東山再起!”
對于崔煥之的畫大餅,眾人皆耷拉著腦袋。
此刻他們心里滿滿都是後悔,拋妻棄子流浪天涯,真的是他們想要的生活嗎?
“使君…使君!”
一鹽商突然指著窗外,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看…看那是什麼?!”
崔煥之猛地轉身撲到舷窗邊。
只見前方河道中央,原本空無一物的水面上,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地浮現幾個黑點。
如同墨汁滴入水中暈開,又像是河底升起的幽靈。
它們沒有燈火,沒有聲響,只有船體破開水面時極其細微的漣漪。
在濃重的夜色掩護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呈扇形朝著他們的雙桅快船包抄而來。
速度之快,遠超尋常快舟!
崔煥之的心驟然縮緊,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凍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死死抓住窗框,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喉嚨里發出“ ”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敵…敵襲!!”
船老大的破鑼嗓子里滿是驚駭,瞬間撕裂艙內死寂的假象。
“快掉頭,沖過去,撞開他們。”崔煥之目眥欲裂,發出困獸般的嘶吼。
鄭元琮更是直接嚇癱在地,褲襠處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濕痕,刺鼻的臊臭彌漫開來。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快船笨拙地試圖轉向,但那些詭異的黑點已然近在咫尺!
沒有喊殺聲,沒有警告,甚至連弓弦震動的聲音都微不可聞。
只有“咻咻咻”的輕微破空聲,如同毒蛇吐信,驟然撕裂空氣!
“噗!噗!噗!”
利器入肉聲接連響起!
船老大和幾個試圖操帆轉舵的水手,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身體猛地一僵後栽倒下去,心口或咽喉處,赫然釘著支黝黑無光的短小弩矢!
快船瞬間失去了控制,如同斷線的木偶,在河心無助地打著轉。
崔煥之的瞳孔,因極致恐懼而縮成針尖。他猛地撲向艙門,想沖出去搏命。
手剛觸到冰冷的門板。
“砰!!”
一聲巨響!
厚重的艙門仿佛被攻城錘擊中,從外向內猛地爆裂開來。
木屑紛飛!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在崔煥之胸口!
“呃啊——!”
崔煥之慘嚎一聲,整個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飛出去,重重砸在艙壁上。
五髒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口中鮮血狂噴。
濃重的血腥味和木屑粉塵中,幾條如同鐵鑄般的身影,堵在破碎的艙門口。
他們身著純黑的貼身勁裝,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與艙外的夜色完美融合。
臉上覆蓋著冰冷的金屬面罩,只露出一雙雙毫無感情、如同寒潭深淵般的眼楮。
為首一人,面罩下傳出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聲︰
“奉令,緝拿逆犯崔煥之、鄭元琮及同黨。束手,或死。”
絕對的寂靜。
船艙內,時間仿佛凝固了。
剛才還充斥著恐懼、絕望、瘋狂嘶吼的船艙,此刻只剩下粗重得如同破風箱的喘息,以及牙齒不受控制咯咯打顫的聲音。
鹽商們有的癱軟如泥,屎尿齊流;有的死死捂住嘴巴,眼珠驚恐地凸出,幾乎要從眼眶里掉出來;還有的則像被抽掉骨頭,眼神渙散的軟倒在角落,徹底失去了神采。
鄭元琮癱在崔煥之腳邊,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褲襠處的濕痕不斷擴大,刺鼻的臊臭混合著血腥味,令人作嘔。
他徒勞地張著嘴,喉嚨里發出“ ”的抽氣聲。卻連一句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眼神里只剩下對死亡的恐懼。
運籌帷幄?
揚州的水深?
笑話,天大的笑話!
在魏叔玉面前,他崔煥之自以為固若金湯的布置,自以為隱秘的退路,竟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不堪一擊!
對方甚至不屑于親自出手,只派來這些沉默而精悍的武卒,就將他苦心經營的一切碾得粉碎!
“ … …”
崔煥之喉嚨里發出怪異的聲響,他想咒罵,想質問、想咆哮,但最終只噴出一口帶著泡沫的污血。
他掙扎著想挺直脊梁,維持最後一點朝廷命官的體面,卻被胸口碎裂般的劇痛和絕望徹底擊垮。
眼神中的怨毒如同風中殘燭,迅速被一片死寂的灰敗吞噬。
“帶走。”秦虎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如同處置一堆沒有生命的貨物。
兩名不良人如鬼魅般上前,動作精準、迅捷、毫無多余。
冰冷的精鋼鎖鏈“嘩啦”一聲抖開,帶著刺骨的寒意,精準地套上崔煥之的脖頸。
那力道之大,勒得崔煥之眼前發黑,幾乎窒息。
另一人則粗暴的將鄭元琮拖起,同樣用鎖鏈捆了個結實。
其余不良人魚貫而入,動作麻利地將癱軟的鹽商們一一鎖拿。
沒有憐憫,沒有斥責,只有純粹的、令人窒息的效率。
鎖鏈摩擦的冰冷聲響,成為這絕望船艙里唯一的旋律。
崔煥之像一具沒有靈魂的破布偶,被兩個不良人一左一右架著,拖向艙外。
經過艙門時,他無神的眼楮瞥見甲板上橫陳的幾具尸體,血水正緩緩滲入船板的縫隙。
冰冷刺骨的河風灌入,吹得他一個激靈,也吹散了他心中最後一點殘存的幻想。
完了!
徹底完了!
他崔煥之堂堂揚州刺史,博陵崔氏子弟,最終竟落得像條死狗一樣被拖走。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從未真正放在眼里的駙馬爺。
巨大的屈辱和不甘如同毒藤,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他猛地掙扎了一下,試圖發出最後的嘶吼。卻被脖頸間驟然收緊的鎖鏈,勒得只剩下一串破碎的嗚咽。
隨著崔煥之等人被押上不良人的船只,東方天際第一縷的晨光,終于刺破厚重的雲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