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和余時章不說話,路盛林想破腦袋都沒想明白,他到底......哪有失職?
直到天子沉聲開口︰“早在方才,蔣至明便已說明,牛痘乃防治之法。路盛林,你可能分清‘防治’與‘治’?”
“防”字被他刻意咬重,不少官員驚出一身冷汗。
原來如此!
興寧府離上京本就不近,再加上疫病過去之後,盧嗣初被嚴查,他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轉移。
人人自危之際,哪里還顧得上那勞什子牛痘。
天花疫本就不常見,過去了就罷了。
誰料今日竟突然被推了出來,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還好,這口大鍋,被路盛林一人背下了。
看著面色僵硬的路盛林,余時章諷刺出聲︰“原來路少卿當真不知,牛痘需得患疫之前種下?既如此,本伯參你一本,也沒將你冤枉了去。”
路盛林耳中蜂鳴不止,求助似的看向幾個崔相門生。
可眼下都自顧不暇,哪還敢出面為他求情。
他這失職罪,就這麼被定下——罰俸一年,立刻離殿,回府思過。
一年的俸祿而已,對他來說不痛不癢,可早朝之時被罰回府思過,卻會讓他淪為其余官員談資。
朝堂之上,殺雞儆猴的情況不少,但這被“殺”的“雞”,他還是第一回當。
陡然當“雞”,還真有諸多不適之處。
比如,余時章過于揶揄的眼神,讓他無比難堪。
再比如,那日稱病不見的蔣至明,對他尷尬一笑。
他頂著小雨走後,殿內的氣氛也緩和不少。
呂夫躬本以為今日會孤身作戰,卻不想余時章和蔣至明都這般配合。
激動之余,他直接開口點題︰“陛下,早在之前,臣便與李大夫制出牛痘,臣也已以身試痘,並無任何不適之處。故臣以為,可在京中推行牛痘。而崔相乃百官之首,如今崔府上下又深受天花困擾,不若......就從崔府試種吧。”
百官聞言大驚,又不約而同地安靜如雞。
不能開口,不能開口......
誰開口反對,誰可能就是下一個“雞”。
天子目光從他們面上掃過,滿意極了︰“可有愛卿有異議?”
殿內陷入詭異寂靜。
“既如此,那便傳朕旨意。”天子沉吟片刻,道︰“著,太醫署調派醫官,攜器物前往崔府,為崔相及府中上下適齡者,優先試種牛痘。試種期間,由京兆府調派人手,巡護崔府周邊,嚴禁閑雜人等滋擾。待崔府上下試種......”
他頓了頓,問呂夫躬︰“觀察幾日?”
呂夫躬立即答︰“陛下,七日足夠。”
“好,那便七日,七日過後......”他看向百官,嘴角似勾非勾,卻無半分笑意︰“一經確認無虞,國醫署便擬具章程,先從勛貴世家、京營將士試起,逐步推行至市井百姓。期間,若有醫官瀆職、官吏推諉者,以抗旨論!”
說到最後,他語氣中是不容置喙的決絕,百官嚇得氣都不敢大喘。
“臣等,遵旨——”
天子神色稍緩,凝神看向殿外,雨水似珠串滴落。
他問︰“昨夜雨驟,京中各處可有異樣?”
魏西余知道,天子這話是對著自己說的。
但凡雨季一到,都水監就時常被拎出來問話,更別說昨夜那場暴雨。
他甫一出列,將芴板高舉過頭頂︰“稟陛下,昨夜子時雨勢驟大,沈大人、蔣大人、徐尚書連夜前往溯洄河口,冒雨開閘放水導流。”
百官聞言竊竊私語,“沈大人”和“徐尚書”幾個字,頻頻出現在他們口中。
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怎麼還跑一起去開閘了?
著實耐人尋味。
“哦?”天子的關注點,卻和他們不一樣,“溯洄河口提前開閘?”
“正是。”魏西余不知沈箏早已稟明天子,心頭有些沒底,只得盡力替沈箏說話︰“昨夜溯河水位暴漲,閘口水哨亦被河水撞響,若沈大人不提前開閘導流,溯河恐有潰壩之危,望陛下明察。”
天子抬手輕擺。
本就是走個過場問上那麼一句,察什麼察。
“雨勢大小本就非人可控,既水位暴漲,自是要開閘導流。”頓了頓,他低喃道︰“不過可惜了......”
還說微服出宮,親自去觀上一觀,誰料老天爺也要攔他。
殿外雨勢愈發小了,穹頂也比先前亮了不少。
百官又商量了一番昨夜暴雨一事,天子揉著眉心開口︰“洄河壩既已投用,各部便及時將奏報遞上來罷,朕乏了。”
每次他指節抵揉眉心時,百官便知道——該退朝了。
工部和戶部的奏報,經季本昌和岳震川之手遞了上去,魏西余卻遲遲沒有動作。
直到退朝之後,他才喚住了一臉忐忑的蔣至明︰“蔣大人,本官欲親自求見陛下,將吳題一事說明,請陛下判罰。”
蔣至明嚇得瞌睡全無,心想你這人倒是實在,去陛下面前告我的狀,還要提前知會我一聲。
“那.......”他一臉痛苦,轉身,“走、走吧。”
......
二人在御書房外規矩站著,等候天子召見,等著等著,卻等來了洪公公和徐郅介。
見他們在此,徐郅介並不意外,微微頷首後,便在洪公公帶領下入了內。
蔣至明挪了挪發麻的腳後跟,暗中嘆息——瞧瞧人家尚書大人的待遇,果然非同凡響。
御書房內,徐郅介甫一入內,便被天子喚著下棋。
他知道天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還是沉氣靜心,全身心投入棋局當中。
正當二人下得膠著之時,天子驀地開口︰“你大半夜的,去沈府作甚?”
徐郅介神色不變,落下一子後答道︰“回陛下,昨日崔相病急,崔衿音擔憂祖父,上沈府求醫,但李大夫有事未能前去,那丫頭便鬧起了姑娘家脾氣,同沈大人說了兩句不好听的話。臣知曉後,便教訓了她,而後登門道歉。”
天子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道歉這事,理應崔相前去,你這個當舅舅的,倒是能屈能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