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細細密密,落在剛被鐮刀割斷的草茬上,很快匯成渾濁的小水流。
周辰和周父弓著腰,在濕滑的墳地里賣力地除草、添土。
汗水混著雨水,順著脖頸往下淌,糊住了眼楮也顧不上擦。手里的鐮刀被泥漿和草根纏得發沉,每揮動一下都格外費勁。
“這草……真他娘的難纏!” 周父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背,喘著粗氣罵道,“根扎得深,雨水一泡,滑不留手!”
周辰也抹了把臉,甩掉手上的泥水︰“是啊爹,跟長在石頭上似的!你小心點,我多出點力,咱們祭祖主要是心意,您要是受傷了,老祖宗也不開心。”
正抱怨著,遠遠看見同村的幾戶人家,也挎著籃子、扛著鐵鍬,提著祭祖的東西,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自家墳地走。
路過周家這片時,有人高聲招呼︰
“老周!阿辰!這麼早就忙活上啦?”
“是啊!早點干完!早點回去嘛!” 周父揚聲應道,聲音在雨幕里傳不遠。
“阿辰出息了,知道拾掇祖墳了!之前可沒見過啊!” 另一個聲音飄過來,帶著贊許。
“你這是啥話?阿辰現在多出息,誰不知道啊?咱們整個島,誰不知道阿辰的名字?”
周辰和周父只是笑笑,又埋頭對付那些頑固的雜草。
歇息的空檔,周父擰開水壺灌了幾口涼水,望著遠處一片更荒涼的山坳,忽然壓低了聲音︰“對了,周辰,你听說了沒?前些日子,後山亂葬崗那片,有人半夜瞧見‘鬼火’了!藍幽幽的,飄來飄去,嚇得那誰家小子,魂兒都飛了,鞋都跑丟了一只!”
周辰听了,忍不住笑出聲︰“爹,那不是什麼鬼火。是人骨頭里的磷,埋久了跑出來,遇到空氣自個兒就著了,看著嚇人罷了。您想啊,要是真鬼火,它還能怕人?”
周父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咂咂嘴︰“還是念書多了好,啥都懂,不迷信。以後你娃,可得好好念書!像你哥……”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點惋惜,“你哥人老實,就是念書少,腦筋轉得沒你快,所以……唉,沒你出息。”
周辰放下鐮刀,笑著說道︰“爹,話不能這麼說。大哥有大哥的好,人實在,肯干。有時候啊,知道得少點,糊涂點,反倒心里不存事,活得簡單痛快。”
他是真的這麼覺得的,有時候他就羨慕人家想得少啊,他腦子里裝的事多,有時候也挺累的。
尤其是上輩子,自己孤身一個人,那種蕭瑟感,他是再也不想經歷了。
周父沒再說話,走到旁邊一棵歪脖子松樹下避雨歇腳。剛靠過去,眼楮就亮了︰“兒子!快來看!好東西!”
周辰湊過去一看,只見松樹根部附近,幾叢葉片像張開五指的植物長得正旺,根睫粗壯,帶著特有的清香氣——是野生的五指毛桃!
“喲!五指毛桃!炖雞湯絕了!” 周辰也樂了,這玩意兒香味獨特,是煲湯的好料,可遇不可求,他們這邊的人就喜歡這個東西。
父子倆頓時忘了疲憊,也顧不上雨了,拿出小鋤頭就開挖。
五指毛桃根系發達,盤結在石頭縫里,挖起來有點難,但兩人干勁十足。
不一會兒,就挖了鼓鼓囊囊一大捆,根須上還帶著濕潤的泥土。
“夠咱幾家分著吃了!” 周父掂量著分量,眉開眼笑,仿佛已經聞到了鍋里飄出的香味。
歇夠了,兩人又吭哧吭哧干了一個多鐘頭。總算,這一片十幾個墳頭的雜草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塌陷的地方也添了新土,看著清爽規整了不少。
周辰抹了把汗,指著那些字跡模糊或干脆沒有的石碑︰“爹,這些……底下埋的到底是哪位祖輩?您還認得清嗎?”
周父湊近了仔細辨認,皺著眉看了半天,無奈地搖搖頭︰“唉,年頭太久了,好些碑上的字都讓風雨啃光了……我也記不清了。明兒個等天晴了,得把村里那幾個老壽星請來,讓他們幫忙認認。他們興許還記得些老黃歷。”
周辰點頭︰“行,這事兒我來安排。”
收拾好工具,正準備離開,周父眼尖,在剛清理過的墳地邊緣,一處茂密的蕨草叢里,發現了一窩圓滾滾的蛋!足足有七八個!
“哎喲!蛋!” 周父驚喜地叫了一聲,隨即又警惕地縮回手,壓低聲音,“別是眼鏡蛇的窩吧?這地方……”
周辰湊過去仔細看了看蛋的大小、顏色和窩的構造,又扒開周圍的草仔細瞧了瞧,笑道︰“爹,放心!是野雞蛋!您看這窩搭的,還有這蛋殼的樣子,錯不了!眼鏡蛇蛋不這樣,也沒這麼大。”
他小心地把蛋一個個撿起來,放進裝工具的布袋里,“今晚加餐!”
周父這才松了口氣,臉上笑開了花︰“嘿!今兒這趟值了!又是五指毛桃又是野雞蛋!祖宗顯靈了,知道咱們辛苦!”
父子倆把帶來的黃表紙、冥幣在幾個主要的墳頭前點燃。
火光在細雨中頑強地跳躍著,映照著兩張沾滿泥水的臉。
周父嘴里念念有詞,聲音低沉而虔誠︰“……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咱周家子孫平安順遂……阿辰出息了,想著來給老祖宗拾掇屋子了……收著錢,別省著花……”
周辰學著父親的樣子,也點燃一疊紙錢,看著跳躍的火苗和升騰的青煙,心里沉甸甸的。
這就是血脈的根嗎?一代人在這里緬懷上一代人,祈求著,也訴說著,中國人的鄉土情懷可能就是如此吧。
活著的人帶著逝去的人希望。
他在自己看到了自己父親的影子。
父親又有爺爺的影子……
一代代傳承的不僅僅是血脈,還有獨有的精神。
周辰鄭重地在幾個無碑的老墳前也磕了頭,冰冷的泥水浸濕了膝蓋,心里卻有種踏實感,說不來,上輩子他也來祭祖了,但是沒有今天這種感覺。
祭拜完畢,火苗漸漸熄滅,只留下一堆灰燼,很快被雨水打濕、沖散,也不用他們特地滅火了,清明下雨也許就是這個意思吧。
父子倆推著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墳地。車筐里放著鐮刀鐵鍬,後座上綁著沉甸甸的五指毛桃,布袋里裝野雞蛋。
雖然渾身濕透,沾滿泥濘,臉上卻帶著一種勞作後的滿足和收獲的喜悅,周辰覺得這是給祖宗辦事,祖宗不就保佑自己收了野雞蛋嗎?
“爹,回家讓娘炖雞湯!五指毛桃的!”
周辰的聲音在雨幕中格外清亮,說話的時候口水都分泌了。
“行!再煎倆野雞蛋!各家都分一下,都說野雞蛋有營養。”
周父應著,蹬車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車輪碾過泥濘,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父子二人朝著家里趕去,明天就請人過來認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