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綻時,露珠正順著老槐樹的葉片滾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的節奏。甦槿倚著雕花木欄,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那些被歲月磨得發亮的紋路。檐角的風鈴輕晃,驚起幾只棲在瓦當上的麻雀,它們撲稜稜掠過枝頭,將一縷槐香帶進她的發間。遠處山巒還籠著薄霧,木欄上的雕花卻在晨光中漸漸清晰——那是她祖父年輕時親手刻下的纏枝蓮紋,每道弧線都浸透了三十年光陰的重量。
木欄上的牡丹紋樣早已褪去了鮮艷的漆色,卻因無數晨昏的撫摸變得溫潤如玉。她俯身細看,指尖撫過處,木紋里深深淺淺的凹痕如漣漪般蕩漾。這些凹痕是時光的筆觸,藏著多少孩童的嬉戲、老人的絮語?幼時她總愛踮著腳尖,用小拇指的指甲沿著裂縫勾勒,木屑簌簌飄落在扎羊角辮的藍布衫上。祖母見了便要笑罵︰\"小丫頭當心扎了手。\"她卻只顧仰頭數木欄頂端蜷曲的藤蔓,露水沾濕的睫毛撲閃間,驚飛了正在啄食蚜蟲的瓢蟲。春日槐花簌簌落在肩頭時,祖父便坐在廊下打磨新雕的喜鵲紋,刨花混著木香落在青磚縫里,孵出嫩綠的苔蘚,如同大地在磚石間繡出的絨線。
如今她低頭看著木欄根部蔓延的青苔,那些曾經需要用指甲探索的裂縫,已能容得下一根手指深入。某個雨痕斑駁的凹痕里,還嵌著半枚褪色的玻璃彈珠——那是隔壁阿婆家小孫子送的生辰禮。晨霧漫過庭院時,彈珠表面泛起虹彩,恍惚間又見那個攥著彈珠蹦跳著跑過回廊的身影,衣角卷起滿地槐花瓣。彈珠邊緣的磨損處,藏著多少追逐嬉鬧的午後?那時的她總把彈珠塞進裂縫,以為這樣便能鎖住歡笑聲,卻不知歲月早將一切悄然收攏。
檐下的蛛網忽然顫動,幾粒晨露墜入木欄與牆角的縫隙。常年潮濕的牆角生出幾簇鵝黃的蘑菇,傘蓋下藏著半截褪成灰白的竹蜻蜓。甦槿記得某個悶熱的午後,自己曾蹲在這里觀察螞蟻搬運碎米,蟬鳴聲里混著祖母搖蒲扇的沙沙響。老槐樹的影子在磚地上晃悠,她追著光影跑,裙裾掃過木欄,驚起一串塵灰。如今蟬蛻仍粘在木欄轉角,裂紋卻已蜿蜒過當年她夠不到的地方,像銀色的溪流在木心上肆意流淌。
風起時,木欄發出細碎的吱呀聲,像老式八音盒轉動的齒輪。衣襟被風掀起,衣角掃過欄柱,驚起幾只藏在木雕縫隙中的小蟲,它們撲簌簌飛向半空,在晨光中化作幾點倏忽的星芒。她伸手欲捉,指尖卻只觸到一縷槐香的余溫。那些小蟲或許是曾在她祖父衣襟上停歇過的蝶蛾的後代?木欄的縫隙里藏著無數生命的遷徙,年復一年,生生不息。晨霧裹著她的影子洇成一團淡墨,恍惚間與牆根的苔痕融為一體,仿佛她亦是這庭院中生長的一株草木,根系深扎進時光的土壤。
她忽而想起去年秋雨連綿的時節,木欄被雨水浸得發脹,裂紋中滲出的木漿凝成琥珀色的淚滴。她曾用帕子細細擦拭,指尖觸到祖父刻刀留下的鋸齒狀痕跡,那些刀痕如今已被青苔溫柔包裹,如同傷口愈合後長出的新芽。木欄上的每一道傷痕,都藏著某個被遺忘的午後︰或是她磕破膝蓋時倚欄啜泣,或是父親在此教她辨認星宿,又或是母親將新繡的帕子搭在欄上晾曬,針腳間還留著槐花的香氣...
風漸起,槐香愈發濃烈。甦槿輕輕合上眼,耳畔掠過風鈴與露珠交織的清響,掌心下的木紋如心跳般微微震顫。她忽然明白,這雕花木欄原是時光的載體——她用指甲劃出的弧線成了青苔的河道,祖父的刻刀留下的蓮花仍在綻放,連當年不小心磕破膝蓋的疤,都化作木紋間隱秘的星芒。當第一片槐花瓣落在她肩頭時,她听見歲月正以露水敲打葉片的節奏,在木欄上譜寫新的篇章。那些被晨霧模糊的往事,終將在下一個春天,化作青苔縫隙中悄然生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