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武軒懶得听他這些絮絮叨叨的辯解,徑直邁步踏上石階,點亮火把,火把的光暈照亮了陡峭的台階,也映出他不耐煩的側臉。
台階乃是青磚鋪就,被往來的腳步磨得光滑。一行人順著石階往下走了約莫二十余級,眼前豁然開朗,地下藏庫像一個巨大而神秘的洞穴,四周碼放的糧垛,在昏黃的光暈下,散發著干燥的氣息和谷物的芬芳。這底下竟是個頗為寬敞的空間,足有兩座校場大小。
火把的光掃過四周,朦朧中能瞧見兩側碼著齊腰高的糧垛,粟米、麥子、豆類分門別類的間隔標識,麻袋堆得頗為齊整,上面還蓋著防潮的油布,東側靠著牆根立著幾排木架,擺著些陶罐、木桶,想來是存著鹽巴、藥材之類的物事,最里頭甚至隔出一塊空地,堆著幾十捆嶄新的麻布和幾口大箱子,看著像是近年才添置的。
“這才像點樣子。”劉武軒舉著火把轉了半圈,聲音在空曠的地下藏庫里撞出回聲,“王校尉方才藏著掖著,是怕我們瞧見這些?”
王魁臉上堆著笑,額角卻又沁出了汗︰“哪敢哪敢……只是這藏庫有些寒酸,怕污了貴人的眼,才沒好意思先說。”
心里卻在打鼓,這藏庫里的存糧看著不多,卻是足夠全堡吃用一年,這些人瞧見了,怕是少不得要多拿些……
林元正揮了揮手,親衛們疾步上前,將周遭掛著的油燈一一點亮,昏黃的光暈次第亮起,在潮濕的空氣里暈開一片片暖光。
地下藏庫的輪廓漸漸清晰,雖不及白晝明亮,卻足夠看清眼前的景象。林元正緩步走在糧垛之間,指尖拂過麻袋粗糙的表面,飽滿的顆粒在底下輕輕滾動。
“囤的糧草倒是不少。”他聲音不高,在這半明半暗的空間里,卻顯得格外清晰,“只不過單憑這些,可與我在主上那里看到的賬冊明細對不上啊……”
林元正暗自思忖,王魁這般遮遮掩掩,必定還有隱情,唯有以重話相逼,或許才能撬開他的嘴,看得到他們想了解的東西。
他哪里見過什麼賬冊,不過是听聞這古堡內暗道密布,既號稱能藏下千軍萬馬,囤積的糧草定然不止眼前這些。他這話,本就存著幾分言語試探,想詐一詐王魁的底細。
王魁的心猛地一沉,臉上的笑僵了幾分,忙湊上前來︰“貴人有所不知,這只是其中一處藏庫,南邊窯洞里還存著些……”
“王校尉,”劉武軒在一旁听著,適時往前踏了半步,手按在劍柄上,目光像淬了冰似的掃向王魁,厲喝道︰“那賬冊上的數目可做不得假。主上派我們來查驗,若是對不上,你擔待得起?!”
他刻意把“主上”二字咬得極重,靴底碾過地上的碎磚,發出細微的聲響,在這半明半暗的藏庫里卻格外刺耳。
王魁被他看得一縮脖子,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慌忙擺手︰“對得上!定然對得上!貴人有所不知,堡里的糧草分了好幾處藏,怕的是遭了火患或鼠患……這就帶您去看剩下的,都在西邊的暗窯里,比這里多得多!”
劉武軒冷哼一聲,收回目光,卻沒挪步,顯然是等著他帶路。
王魁哪敢耽擱,佝僂著腰在前頭引路,心里把林元正和劉武軒罵了千百遍,腳下卻不敢慢半分,他看出來了,這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分明是打定主意要把堡內的藏庫翻個底朝天。
“動作快點。”劉武軒在他身後催促,聲音里的不耐煩毫不掩飾,“要是敢耍花樣,少不得要將爾等全押送到主上面前受罪了……”
王魁打了個哆嗦,忙應著“不敢不敢”,加快了腳步,心里只盼著藏庫里的糧草能讓這兩位爺滿意,別再揪著賬冊的由頭折騰為難……
他們連轉了四五處藏庫,前前後後耗了近兩個時辰,縱是林元正與劉武軒年輕力壯、精力旺盛,也累得腳步發沉。
地下藏庫潮濕憋悶不說,分布得還格外分散,東南西北皆有藏庫,糧草居多,軍械輜重也頗為齊全,只不過彼此隔著不短的距離,又都深藏在縱橫交錯的地道里。
兩人等同于跟著這些藏庫,把古堡里的地道和巷道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加上王魁在一旁東拉西扯地應付,更添了幾分煩躁。
此時鑽出一處暗窯時,外頭天色已沉了下來,夕陽的余暉斜斜掠過堡牆,把巷道的影子拉得老長,連空氣里都染上了幾分暮色的寒意。
“王魁,你倒是真會搪塞,還想著蒙混過關不成?!”劉武軒的聲音帶著幾分冷意,目光掃過眼前這處藏庫,顯然已是有些不太信任王魁所說了。
王魁也是氣喘吁吁,一手扶著牆根直喘,臉色白得像紙,听見這話慌忙辯解︰“貴、貴人明鑒!屬下真沒搪塞……這堡里的大小藏庫,真、真都帶著二位轉遍了!至多……至多還有幾處廢棄的舊窯,早就空了,連耗子都不去的地方,哪敢勞煩貴人移步?”
他說著,喉結劇烈滾動了兩下,額頭上混著冷汗和塵土,順著臉頰往下淌,連說話都帶著氣促的顫音,這兩個時辰跟著鑽地道、爬台階,比他平日里巡堡三天還累,偏偏還得強撐著應付,早已是撐不住的模樣。
“先歇會兒。”林元正抬手松了松衣襟,額角的汗順著下頜線往下淌,“我們等王校尉再仔細想想。倘若還有隱瞞,那我可不介意請主上把這古堡的守軍換一批人。正好近來與李唐戰事頻繁,讓王校尉帶著人去沖鋒陷陣,想來也沒什麼不可。”
他語氣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緒,可話里的分量卻像塊石頭壓在王魁心頭。
王魁剛順過些氣,聞言又猛地一哆嗦,扶著牆的手都在發顫,讓他去跟李唐的軍隊對陣?那跟送死沒兩樣!
王魁的臉“唰”地一下褪盡血色,腿肚子一軟差點癱坐在地,慌忙死死攥住牆縫才穩住身形。“別、別啊貴人!”
他聲音抖得像篩糠,連帶著牙齒都打起顫來,“屬下真的想不起來了!藏庫真的都已全看過了,屬下真的絕無半分隱瞞!”
林元正沒接話,只從親衛手里接過水囊,仰頭灌了兩口,水珠順著脖頸滑進衣襟,在暮色里泛著微光,這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讓人發慌。
劉武軒站在一旁,手按劍柄的力道又重了幾分,靴底碾著地上的碎石子,發出細碎的聲響。
這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讓人發慌。王魁望著兩人沉得能滴出水的臉色,心里像被無數只爪子撓著,沖鋒陷陣?他在這古堡里當校尉,無非是圖個安穩,克扣些糧草油水,哪見過真刀真槍的戰場?
戰場上死的最多的便是先鋒,自己這兩下子去了,怕是連個響兒都听不見就成了刀下鬼。
“貴人……貴人容稟!”王魁突然“噗通”一聲跪坐在地,膝頭撞在石階上發出悶響,“屬下、屬下好像想起些什麼!東邊那片廢窯……是有個不起眼的小窖!前兩年暴雨沖塌過,一直沒修,屬下想著里頭早空了,就、就忘了提……”
林元正這才緩緩放下水囊,目光落在他身上︰“哦?那還愣著做什麼。”
“這就去!這就去!”王魁連滾帶爬地起身,膝蓋磨破了皮也顧不上疼,踉蹌著便往東邊趕,“就在廢窯最里頭!听堡里的老輩人說,那地方早年還住過大將軍……”
他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聲音里帶著劫後余生的慌亂,腳步卻不敢有絲毫停頓,連帶著衣角掃過牆角的蛛網都渾然不覺。
林元正與劉武軒對視一眼,眼底都閃過一絲意外。要知道,這幾處藏庫的糧草、軍械、輜重加起來,可一點不比介休城內繳獲的少。
他們原本不過是歇息時隨口再逼問幾句,純屬慣性使然,沒料到王魁竟還真藏著掖著。兩人不敢怠慢,連忙緊隨其後——看這架勢,那所謂的廢窯里頭,怕是真藏著些不一般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