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壁城內，人心惶惶的一夜總算熬到了天亮。軍營之中，悲泣、嚎叫與痛哭聲持續了整整一夜，那撕心裂肺的聲響不僅傳到營帳之外，更飄進了城中百姓的耳中，讓本就惶恐不安的人心更添了幾分沉重。
天剛蒙蒙亮，城牆根下已聚了些探頭探腦的百姓，望著軍營方向低聲議論。有家中男丁在軍中的，更是急得直搓手，卻又不敢靠近營門半步。
昨日大軍返城時，密密麻麻的傷兵隨處可見，有的互相攙扶著踉蹌前行，有的被竹架抬著，鮮血浸透的衣衫在暮色里格外刺目。
昨日的廝殺聲早已在耳邊停歇，可昨夜軍營里那連綿的嚎叫與痛哭，卻比刀兵相接時的銳鳴更讓人心里發慌。
一名老兵拄著斷矛從營中走出，眼窩深陷，臉上還沾著未干的淚痕。見著城根下的百姓，他張了張嘴，終是只嘆了口氣，轉身往城門口走去，背影佝僂得像是被一夜的悲慟壓彎了腰。
中軍營帳之中，秦王李世民一夜無眠。營帳內，昏黃的燭火在寒風的侵襲下搖曳不定，將李世民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帳壁上。
他眼底布滿血絲，臉色憔悴不堪，肩頭的傷口被帳外灌進的寒風蝕得隱隱作痛，卻仍強撐著端坐案前，手指撫過堆疊的軍中戰報與士卒名冊，一頁頁翻看，始終沉默不語。
帳外的寒風不時卷著哭喊聲飄進來，像針一樣扎在心上。李世民捏著名冊的手指漸漸收緊，指節泛白，神色愈發陰沉凝重。這是他出征以來，守得最為艱難的一座城，勝得最慘烈的一次。明明已是兩次攻破了敵陣，擊退了強敵，可帳冊上那些被紅筆圈去的名字、戰報里一串串觸目驚心的傷亡數字，都在無聲地告訴他，這場守城之戰的勝利，是用無數士卒的性命堆出來的。
他猛地合上名冊，肩頭的劇痛讓他倒吸一口冷氣，額角滲出細汗。帳外的哭聲還在繼續，他望著跳動的燭火，喉間發緊，許久才低低吐出一句，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傳令下去，厚葬陣亡將士，傷者加倍優撫。”
營帳外的親衛應聲領命，還不待其轉身傳令，便听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其間夾雜著低聲的喝斥與含糊的細語，雖隔著帳簾听不真切，卻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慌亂。
帳內的李世民眉頭瞬間鎖緊，心頭莫名一沉，那股不好的預感如潮水般涌上來。他放下手中的名冊，指尖無意識地叩了叩案幾，沉聲道︰“外面何事喧嘩？”
話音剛落，營帳外的親衛也不敢耽擱，猛地掀開帳簾踉蹌著撲進來，單膝跪地時甲冑撞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垂首低眉，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啟稟殿下！樊興將軍……他沒能熬過去，已于方才……殞命了。”
李世民捏著名冊的手驟然收緊，指腹深深掐進紙頁里，仿佛要將那紙揉碎。他的身體微微顫抖，帳外的寒風卷著哭喊聲撞在簾上，發出“嗚嗚”的聲響，卻仿佛都比不上他此刻內心的哀痛。
李世民望著跳動的燭火，眼底的血絲愈發濃重，許久才啞著嗓子問道︰“積慶……臨終前可有話留下？”
親衛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了︰“樊將軍說……說未能親眼見殿下平定河東，是此生憾事……還請殿下……保重！”
聞听此言，李世民只覺得肩頭的傷口驟然劇痛，眼前陣陣發黑。他扶著案沿緩緩起身，帳內的燭火在他眼中晃成一片模糊的光暈，眼前浮現出樊興的身影，他正值壯年，一身武藝硬朗得很，笑起來帶著股蠻族漢子的憨直。
還記得初見時，他還是個跟著父親的少年奴隸，因父親獲罪被發配來的，後來晉陽起兵，他跟著父親，破西河、平霍邑、入長安……一路靠著戰功，從底層士卒一步步升到左監門將軍，大唐立國後更是憑戰功得了上柱國、西華縣公的爵位。
這一路拼殺過來，他早成了自己最信得過的人之一。可誰能想到，這麼個悍勇的漢子，竟折在了這柏壁城。
單膝跪地的親衛依舊不敢起身，頭垂得更低了，臉上帶著幾分躊躇難決的神色，嘴唇囁嚅著，像是還有話想說，卻又怕觸怒了此刻沉默的秦王。
帳內靜得能听見燭花爆開的輕響，李世民背對著他站在帳中，肩頭微微起伏，顯然還未從樊興殞命的消息中緩過神來。
親衛攥緊了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終究還是咬了咬牙，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幾分抖顫繼續道︰“殿下……段志玄將軍至今仍陷昏迷，未有起色。而負責救治他與樊興將軍的那位醫博士……因二人傷勢皆未能挽回，心有愧疚，已……已服毒自盡了。”
話音落地，帳內的死寂比先前更甚。李世民猛地轉過身，眼底的紅血絲幾乎要炸開，盯著親衛的目光像淬了冰︰“你說什麼？”
同一人經手，樊興殞命，段志玄危在旦夕，連醫者都以死謝罪，這消息像一塊巨石砸進冰湖，瞬間攪碎了帳內最後一絲平靜。他想起樊興臨終前的托付，想起段志玄昨日浴血拼殺的模樣，只覺得喉頭一陣發腥。
親衛被他眼神逼得渾身發緊，卻只能硬著頭皮磕了個頭︰“是……醫博士留下遺書，兩位將軍傷勢過重，他……他無力回天，唯有以死謝罪……”
李世民踉蹌著後退半步，重重撞在案幾上，案上的名冊嘩啦啦散落一地。帳外的哭聲似乎更響了，混著寒風灌入，像無數根針，扎得他心口生疼。
帳內的燭火猛地晃了晃，將李世民的影子投在帳壁上，拉得又細又長，像極了他此刻緊繃的神經。
他俯身去撿散落的名冊，指尖觸到紙頁上那些被紅筆圈住的名字，忽然想起出征前，樊興拍著段志玄的肩膀笑罵︰“這次定要喝夠了慶功酒再回長安。”
那時兩人盔甲 亮，眼里滿是少年般的意氣，哪曾想不過數日，已是生死兩隔，一息尚存。
“段志玄……”李世民低聲念著這個名字，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傳我令，傳信去長安征調太醫令致此，營內醫工不論用什麼法子，必須保住他的性命！”
親衛連忙應是，剛要起身，卻見李世民擺了擺手，目光落在帳外漫天的風雪里，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道︰“將醫博士與積慶一同收殮，按陣亡將士禮制安葬。”
親衛應聲退下，帳內重歸寂靜。風雪敲打著帳簾，嗚嗚作響，像是在為逝去的人哭喪。他望著跳動的燭火，忽然抬手按住肩頭的傷口，那里的疼痛遠不及心口的沉重。
也正在這時，營帳外傳來親衛沙啞的聲音︰“啟稟殿下，斥候回來了，有緊急軍情稟報。”
帳內的沉寂被這聲音打破，李世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沉聲道︰“讓他進來。”
話音剛落，帳簾被再次掀開，一名裹著風霜的斥候跌撞而入，甲冑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單膝跪地時聲音發顫︰“殿下，介休城……介休城有消息了！”
李世民心頭一緊，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介休城的局勢突變，究竟是福是禍？這對整個河東戰局又會產生怎樣的影響？他深知，此刻必須保持冷靜，做出正確的判斷。他穩住聲線，沉聲道︰“說清楚，介休城怎麼了？”
斥候裹著一身寒氣，單膝跪地時聲音還帶著奔波的沙啞︰“啟稟殿下，介休城……不對勁。昨夜三更時分，城頭的旗幟換了，已不再是劉武周旗號……”
“換了旗幟？”李世民眉頭皺得更緊，“可知是何人所為？”
“屬下不敢確定，”
斥候抬頭，眼里帶著幾分猶疑，繼續道︰“斥候隊的弟兄遠遠看了，說是城頭守軍的甲冑樣式……看著像是昨日出現的白甲軍，至于領兵的是誰，尚未查明……只知一夜之間就控了城防，城中沒听到廝殺聲，倒像是……兵不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