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十二月三十,歲除。
風雪較往日更為肆虐,鉛灰色的天空仿佛不堪重負,沉甸甸地壓向大地,似乎觸手可及。
劉長宏猛地一勒韁繩,那駿馬吃痛,仰頭長嘶一聲,穩穩地停了下來。他舉目遠眺,望向遠方一處背風的山坳,而後轉頭對著林元正說道︰“這鬼天氣,要是再這麼走下去,弟兄們怕是都得被凍出毛病來。依我看吶,就在這處山坳讓大伙歇腳吧,先趕緊攏些火堆,也好暖暖身子,再弄些吃食填填肚子,好好歇息上一夜。”
林元正眯起眼楮,仔仔細細地瞅了瞅山坳里那幾塊巍峨的巨石,而後點了點頭,應道︰“就依劉師所言。你瞧這巨石,正好能擋住風雪,而且場地也足夠寬敞,兄弟們在此稍作歇息,再合適不過了。”
劉長宏轉身對著身旁的親兵,嚴肅地吩咐道︰“安排弟兄們輪流值守歇息,一刻都不許松懈。這風雪天雖然容易隱藏身形,但也最容易讓人放松警惕,可不能出任何岔子。”
林元正抬手招來林安,叮囑道︰“去告訴後軍的伙夫們,趕緊支起鍋灶,燒些熱湯來。弟兄們在風雪里凍了一路,得喝些熱湯暖暖身子,才能好好歇腳。”
林安領命後迅速離去,不多時,山坳里便緩緩升起幾縷炊煙,那裊裊青煙在冰天雪地間升騰,仿佛給這寒冷的世界注入了幾分溫暖的氣息。
伙夫們在巨石的背風處穩穩地支起三口大鍋。第一口鍋里,羊肉冬筍湯正歡快地咕嘟咕嘟翻滾著,那濃郁醇厚的肉香伴隨著熱氣,絲絲縷縷地飄散開來,直往人鼻子里鑽,勾得人忍不住直咽口水。鮮嫩的羊肉在鍋里上下翻騰,炖煮得軟爛入味,而冬筍則像是吸飽了羊肉的精華,兩者的香味相互交融,讓人垂涎欲滴。
另一口鍋上,鍋蓋的縫隙中不斷往外冒著水汽,那隨軍攜帶的胡餅正在鍋中靜靜蒸著。隨著水汽的蒸騰,芝麻與麥面混合後獨有的焦香,在暖融融的空氣中肆意彌漫開來,那香氣瞬間就讓人食欲大增。
最後一口鍋里,粟米粥正熬得恰到好處,滿滿一大鍋,米香與水汽交織在一起,裊裊升騰。仔細看去,粥面上還浮著一層薄薄的、泛著誘人光澤的米油,光是看著,就令人覺得格外誘人。
劉長宏安排好輪值的事情後,踱步湊了過來。白氣蒸騰得他眯起了眼楮,不禁驚嘆道︰“好家伙,你們這是準備了多少吃食?這也太豐盛了些。”
林元正往羊肉湯里撒下幾味藥材,拍了拍手,笑著說道︰“今兒是歲除,怎麼著也得讓弟兄們吃口熱乎帶葷腥的。這湯里我擱了些驅寒的藥材,喝下去身子舒坦些。”
劉長宏眉頭微微皺起,望著鍋里翻滾的肉湯,一時沒有說話。
林安瞧見這情形,趕忙上前解釋道︰“劉先生放心,糧草輜重我們都多備了些,特意留出不少給弟兄們應急。這天寒地凍的,讓大伙吃口熱葷,也好攢些力氣趕路,不會礙事的。”
劉長宏這才松開眉頭,抬手輕輕拍了拍林安的肩膀,語氣緩和了許多︰“你這小子,想得倒比我們都細致。”
他轉頭看向林元正,嘴角微微牽起一抹笑意,感慨道︰“罷了,確實該讓弟兄們沾點葷腥。想當年在雁門關,歲除夜能喝上口菜羹,那可就是天大的奢望了,哪還敢盼著能聞到肉香。”
劉長宏這一松口,伙夫們都暗自松了一口氣,手里添柴舀湯的動作也輕快了幾分。方才見他眉頭緊鎖,誰都不敢多說話,這會兒見他語氣緩和,便有個膽大的伙夫笑著搭話︰“劉將軍嘗嘗?這羊肉炖得可爛乎了,藥材的味道也都炖進去了,喝著可舒坦了。”
“我們不著急,先讓斥候們吃些。他們在外頭奔波受凍了大半天,最該先喝些熱湯暖暖身子。”劉長宏擺了擺手,轉身領著林元正朝著士兵們歇息的火堆旁走去。
“若要底下的人為你賣命,光靠軍令可不成。得讓他們瞧見,你願意跟他們同吃一鍋飯,同睡一處雪窩子,真到了廝殺的時候,不用你去督戰,他們自會奮勇往前沖,因為他們信你,信你不會讓他們白白送死。”
劉長宏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對著林元正教導道,“在軍營里,獎賞與威信固然重要,但要讓他們真正心服口服,肯跟著你出生入死,還得靠平日里與他們同甘共苦。仗打起來,你能身先士卒往前沖,他們才會覺得,跟著這樣的主兒,值!”
林元正微微頷首,神色鄭重地說道︰“劉師這話,元正記下了。此前我總覺得,當主將就該有主將的威嚴,板著臉,說一不二。現在才明白,弟兄們要的不是個只會發號施令的將軍,而是一個能與他們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兄弟。”
“這五千騎兵里,有兩千是照著你先前提議的法子練出來的,招式路數頗為新穎,卻比尋常騎兵更能適應山地作戰。”
“劉師,你說的可是那叢林特種兵?真的練出來了?此前我不過僅是一個構想,還以為要等個三年五載才能見成效呢。”
林元正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不自覺地往前湊了湊,急切地問道,“他們真能在密林中悄無聲息地穿插?攀爬、潛伏、刺殺斬首這些本事,當真都練到家了?”
“那是自然。這兩千人可是從兩萬多精銳里精挑細選出來的,當初挑人的時候,單統帥心疼得直咂嘴,直說咱們這是在剜他的心頭肉。”
劉長宏嘴角揚得更高,眼里滿是得意之色,“可等到這隊人真正成了氣候,單統帥那眼神,嘖嘖,艷羨得不行。前些時日還想著從這其中勻幾個過去訓導親軍……”
听著劉長宏的講述,林元正臉上漸漸綻開笑意︰“能得到單統帥的肯定,可見這法子是真走對了。想當初我列那些訓兵章程時,還怕太過異想天開,如今听劉師這麼說,心里就像一塊石頭落了地。”
“劉師,那此前籌劃的重裝騎兵,不知是否已落實?”林元正往前挪了挪身子,目光中帶著幾分急切,“若能成軍,將來對陣突厥的鐵騎,咱們也能多幾分底氣。”
“重裝騎兵這名字倒是新奇,你說的是那甲騎具裝吧?那隊人馬你先前應當見識過了。先前由程咬金、羅士信與裴行儼三人統領,攏共一千五百人,個個都是能披著重甲沖鋒的好手。”
說著,劉長宏眉頭微皺,輕輕嘆了一口氣,“可惜那具裝至今依舊尚未湊齊,戰馬的披甲還差著一千多副,否則也能讓他們早些形成戰力,真遇上硬仗,這一千五百人足能頂得上尋常騎兵兩萬。”
林元正略一思忖,恍然大悟道︰“劉師,你是說上回韓伯父領的那五百輕騎,其實就是重裝騎兵的底子?怪不得那回我總覺得他們進退一致、令行禁止,縱是在崎嶇山道上也不見散亂,原來早是經過重甲操練的好手。”
“先前只當是韓伯父治軍嚴整,如今才知是有這般緣故。早知道這具裝還差這麼多,我當時就該讓林家鐵坊優先煉制。真要是能湊齊五千甲騎具裝,天下之大,還有何處去不得!”林元正神色復雜,既帶著幾分惋惜,又藏著些許期待。
劉長宏見狀,哂然一笑,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五千甲騎具裝?莫說鐵坊的爐子能不能供上具甲,單是那五千匹能馱動重甲的戰馬,就得掏空半個馬場。你還是先盼著這一千五百人能早日披甲。”
林元正微微一怔,隨即也笑出聲來,聲音不大,卻在寂靜的營地里格外清晰,引得周遭圍著火堆取暖的騎兵們紛紛抬眼望過來,臉上帶著幾分不明所以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