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洛郡,林家。
這三日,城中林家表面上依舊維持著往日的平靜,僕役有條不紊地灑掃庭院,炊煙按時起落,與尋常世家大族日常並無二致。
然而,暗地里,整個家族已然如一台精密的機括,高速且有序地運轉起來。從林家宅院,到名下的田莊、堡壘,乃至依附于林家的村莊、山寨,處處都活躍起來。
每一處都如同咬合緊密的齒輪,無聲卻有力地朝著同一個方向轉動,只待一聲令下,便將化作鋒利的出鞘利刃。
林家前院,林福屋內,案桌上堆滿了紙張,大多是傳來的密報和各處人手的調配清單,紙張的邊角因被反復翻動,已有些卷翹。
林安坐在下首,神色間難掩疲憊。他微闔著雙眼,單手支在頜下,指尖無意識地輕輕叩打著桌面,顯然已有些昏昏欲睡。
燭火搖曳,映照著他眼下濃重的青黑,就連鬢角幾縷散亂的發絲,都仿佛染上了深深的倦意。周圍的聲響似乎漸漸遠去,他的頭微微晃動,好不容易才勉強穩住身形,可見這幾日連續的忙碌,早已耗盡了他的心神。
“林安,林安,你清醒些!”林福放輕腳步走近,見他腦袋一點一點的,終究還是心生不忍,聲音柔和了幾分,伸手輕輕踫了踫他的胳膊,“看你熬得眼楮都紅了,這兒有我盯著就行,你去里間歇上半個時辰。”
林安被這一踫猛地回過神來,茫然地眨了眨眼楮,過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人,啞著嗓子說道︰“沒事,我還撐得住。”
話雖如此,他揉了揉干澀的眼角,指腹上沾上了些灰塵,反倒讓眼下的青黑顯得愈發濃重。
林福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此事固然要緊,但你的身子更重要。況且這兩三年都等過來了,也不差這兩三天的時間。你先去歇會兒,這里有我守著,但凡有半點動靜,我立馬喊你起身。”
他的話語中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目光落在林安眼下的青黑處,又補充道︰“你就算硬撐著,精神不好也容易誤事,倒不如養足精神,咱們才能更好地應對後續的安排。”
林安抬眼看向林福,眼底的倦意被這幾句話稍稍驅散了些。他沉默片刻,指尖在案上無意識地劃過,最終還是放松了緊繃的脊背,聲音略帶沙啞地說︰“如此……也好。”
他扶著桌沿緩緩站起身,腳步微微一晃,趕忙穩住身形。“那就辛苦福哥了,”他回頭看了眼案上堆疊的情報文書,又叮囑道,“要是有什麼消息傳來,你記得喚醒我。”
見林福點頭應下,林安這才轉身往里間走去。剛邁過門檻,腳步便慢了下來,連日的勞累此刻稍有松懈,困意如潮水般洶涌襲來,連他的背影都透著濃重的疲憊。
里間的床榻早已鋪好,他一沾上被褥,便沉沉睡去,連外間燭火何時暗了幾分,都毫無察覺。
待林安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林福才回身坐到案前,拿起那些散亂的文書細細梳理。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喚來奴僕添了些炭火,換了熱茶。
這兩三年來,三大管事以及遠在江陵的劉長宏為了籌謀此事,幾乎耗盡了心血。如今總算到了關鍵時候,若是累垮了身子,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正思索間,屋門突然被猛地推開,一股寒風裹挾著雪沫子撲面而來。林福心頭一緊,神色瞬間變得狠厲,抬眸一看,卻見是林壽急匆匆闖了進來,滿臉怒色。
還沒等林壽開口,林福已抬手朝門外狠狠一指,眼神冰冷如冰︰“出去!里頭有人歇息,出去說話。”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違抗的厲色,目光迅速掃過里間,見里屋沒有動靜,才微微放松了緊繃的下頜。
林壽微微一怔,被他這驟然陰沉的臉色嚇了一跳,原本滿肚子的火氣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氣焰頓時矮了半截,臉頰“騰”地一下漲得通紅,剛才怒沖沖闖進來的勢頭也消失殆盡,訥訥地往後退了兩步,壓低聲音說道︰“是……是我太急……有些糊涂了,我……”
林福起身離開案桌,與林壽擦肩而過時,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些責備。他一言不發,徑直走出屋門,寒風卷著雪粒撲面而來,他卻渾然不在意。
林壽見狀,也不敢再多說什麼,連忙轉身跟上,腳步放得極輕,生怕再鬧出半點動靜驚擾了里間。
林福負手而立,有些無奈地問道︰“說吧,這麼急著找我,到底有何要事?”
“福哥,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一直瞞著我?”
林壽的聲音里帶著幾分委屈和惱怒,“要不是這次裴公那邊透了口風,我到現在還被蒙在鼓里!”
林福轉過身,背對著風雪,眉頭緊皺,厲聲道︰“瞞著你?你難道不知道這事干系重大,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風險,便是家主也是幾日前方才知曉,你性子急,藏不住事,要是早早告訴你,說不定早就嚷嚷得全郡都知道了!”
他抬手撢了撢肩頭的雪,語氣沉了幾分︰“裴公那邊是沒辦法,畢竟要借他的人手。至于你……不是信不過你,是怕你一時沖動壞了大事。這兩三年都熬過來了,還差這最後一步嗎?”
林壽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半晌才憋出一句︰“可我也是林家人,總不能什麼事都被你們撇在一邊………”
林福看了他一眼,語氣緩和了些︰“出發前肯定會讓你知道此事,眼下最要緊的是穩住心神,別再毛毛躁躁的。就剛才你闖進屋的那股沖動勁,要是被外人看見了,怕是要起疑心。”
林壽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起,指尖掐進掌心,臉上沒了方才的激動,只剩下幾分沉郁。
他望著林福,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福哥,我知道你們是怕我添亂。”
風雪呼嘯著卷過檐角,發出嗚嗚的聲響。他頓了頓,抬眼時眼底已平靜了許多︰“我性子是急,但該守的規矩、該藏的話,我心里清楚。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分些事給我做,要是實在不放心,我也不多問,只守好自己的本分就是。”
林福聞言,緊繃的臉色緩和了些,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緩緩說道︰“既然你明白事態的嚴重性,那正好有件事要托付給你。月前養殖場新購進了一批駿馬,你去找林三五,把馬鞍配齊,仔細調教,隨時待命出征。”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這事可至關重要,關乎出行調度,半點都馬虎不得。你性子雖急,但做事踏實,交給你我放心。”
林壽听了,臉上的沉郁一掃而空,展顏輕笑起來,先前那點不快仿佛被風雪瞬間卷走。他挺直脊背,鄭重地點頭應道︰“放心吧福哥,這事交給我,保證辦得妥妥當當!”
說罷,轉身便冒著風雪匆匆離去,步伐輕快有力……
林福暗自松了口氣,抬頭望向漫天紛紛揚揚飄落的風雪,眉頭卻又微微蹙起。寒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帶著刺骨的涼意。
這場雪下得蹊蹺,連著三日沒停,山路恐怕都要被封住了。他望著遠處被白雪覆蓋的山脊,心里那根弦又緊繃起來,只盼著這場雪能早點停下……
而就在此時,一隊輕騎正循著風雪中的馬蹄印,悄無聲息地穿過密林。為首之人裹緊了玄色斗篷,帽檐壓得極低,只露出一截線條冷硬的下頜。
馬蹄踏在積雪上,只發出極輕微的“咯吱”聲,仿佛生怕驚擾了這漫天的風雪。斗篷下的手緊緊按在腰間的長刀上,刀柄的雕花在雪光中泛著冷冽的寒光。
他們顯然並非偶然路過,每一步都精準地朝著目標靠近,就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