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觀音默默垂首，珠淚潸然，大顆大顆的淚珠砸落在繡著並蒂蓮的衣料上，洇濕出一片深色的痕跡，她不敢抬頭，生怕他瞧見自己眼底如洶涌暗流般翻涌的驚惶，只顫抖著重新端起藥碗，聲音因哽咽而破碎不成調子︰“殿下...... 藥還溫著，再多喝些。”
“這湯藥依舊這般苦澀難聞。” 李建成皺著眉抿了一口，藥汁順著嘴角滑落，他抬手隨意抹了把，目光卻定在鄭觀音泛紅的眼眶與衣襟上斑駁的藥漬，語氣忽地柔和下來，滿是心疼地說道︰“這兩年，著實苦了你日夜守著。這頭疼目眩的痼疾總也難以根除，尚藥局的奉御，藥方換了不少，湯藥喝了一茬又一茬，卻始終不見起色。”
鄭觀音猛地抬頭，眼眶中打轉的淚水險些奪眶而出，眼中閃過一絲急切與希冀︰“不，還有孫真人！他懸壺濟世，醫術堪稱通神，若能再次尋到他，殿下的病癥必然......”
話音戛然而止，她想起之前孫思邈留下書信後便悄然離去，此後音信全無，指尖不自覺地緊緊攥住裙擺，聲音帶著深深的自責︰“都怪妾身無能，當初沒能留住孫真人......”
李建成望著她發顫的指尖，勉力伸手覆上，掌心的溫度卻涼得似浸了冰水，他輕聲嘆息，目光掃過帳頂褪色的金線蟠龍，仿佛在回顧自己坎坷的命運︰“痴兒，尋醫問藥之事又怎能歸咎于你。孫真人雲游四海，自在灑脫，不受拘束，莫說孤只是李唐太子，便是外祖當年，也未能強留住他。之前能得他出手為宗兒診治，已然是莫大的幸運了......”
太子寢宮一時間陷入了沉寂，李建成口中所稱的外祖乃是隋文帝楊堅。北周宣帝時，楊堅輔政，曾征召孫思邈任國子博士，然而孫思邈無意仕途，稱病不出，楊堅也無可奈何，不敢強求。
“殿下，可如今你的身體.......” 鄭觀音話音未落，便被李建成抬手打斷。他凝視著她眼底濃重的憂色，指腹輕輕摩挲著她掌心的細紋，思緒不禁飄回到成婚那日，她紅蓋頭下怯生生的嬌羞模樣。
“莫要如此憂心。” 他的聲音虛弱卻帶著安撫，手指輕柔地撫過她鬢邊碎發，發間珠翠因顫抖發出清脆輕響，動作微微一頓，嘆息道︰“倘若哪天孤先行離去，你定要好好活下去，壽終正寢才好。莫要白白送了性命，宗兒…… 往後便要勞你費心照料了。”
鄭觀音情急之下，猛地捂住他的嘴，指尖冰涼且顫抖︰“殿下休要說這般不吉利的話！若真有那一天，妾身便以青燈古佛為伴，只求來世能與殿下再度相逢。”
李建成笑著撥開她的手，雖面色依舊蒼白，但眼中泛起幾分暖意，神色稍緩，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說什麼傻話，不過是一時頭昏目眩，瞧把你嚇得。”
他勉力坐直身子，伸手溫柔地替她拭去淚痕，指腹輕輕擦過她泛紅的眼角，“你若真去了寺廟，誰還能管得住宗兒那調皮的性子？孤不過是想著，往後我們還要看著他成家立業，抱上孫兒呢……”
說著，他故意咳了兩聲，話鋒一轉︰“只是這藥實在苦澀難耐，觀音可願賞顆蜜餞解解苦？”
鄭觀音破涕為笑，輕輕捶了下他的肩膀︰“都病成這樣了，還想著打趣妾身。” 她轉身從妝奩里取出個描金漆盒，里頭盛著晶瑩剔透的桂花蜜餞，“早就備好了，就知道殿下喝不得苦。” 指尖拈起一枚蜜餞，卻在遞到他唇邊時懸住，原來李建成的鬢角不知何時竟添了幾許銀絲。
“瞧你，總把心思全耗在孤身上。” 李建成含住蜜餞，甜意瞬間在口中漫開，他伸手覆上她微涼的手背，“等孤病好了，帶你去曲江河畔踏雪尋梅，再讓尚食局做你最愛的糖蒸酥酪.......”
他說話時氣息仍有些不穩，卻努力說得輕快，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她手背上的細紋。那細微的動作里，藏著無盡未出口的留戀與不舍，又裹挾著多少難以言說的眷戀與憂傷。
李建成望著眼前人熬紅的雙眼，心中一陣刺痛，那些積壓在心底的感激與深情如潮水般翻涌，可話到嘴邊，卻又怕如利刃般刺痛她本就脆弱的心，只能將千言萬語，化作指尖溫柔且反復的摩挲，化作眼底那片化不開的深情與溫柔。
忽有涼風卷著鈴音，穿堂而過，鄭觀音怕他受風，急忙起身去合雕花窗門。待她再回頭時，卻見榻上的人已闔目淺眠，蒼白憔悴的面容在暮色里顯得格外柔和。她輕輕伸手梳理著李建成凌亂的發絲，听著他逐漸平穩的呼吸聲，心中懸著的大石終于落下幾分。
殿外的喧囂漸漸隱去，唯有燭火搖曳，將兩人的影子疊映在一起，在素白的屏風上勾勒出綿長而安穩的輪廓。這一刻，歲月仿佛在此刻停駐，唯余一室靜謐安然.........
………………
翌日清晨，凜冽寒風卷著細雪，如同一頭咆哮的猛獸，凶猛地掠過朱紅高牆。長安城崇賢坊內，門前漢白玉石獅覆著薄霜，鎏金門釘在陰雲下泛著冷冽的光，仿佛是它們警惕的眼眸。厚重的銅制門環上纏著御寒的猩紅錦緞，無聲訴說著宅邸主人的尊貴。
一女子身著素色粗布綿襦，外罩褪色灰麻斗篷，下身裹著多層深色毛氈長裙，面上裹著深灰布巾抵御風雪，低頭疾行至府邸後門。
三聲輕叩後，門扉悄無聲息地裂開條縫，管家渾濁的眼楮警惕地打量著她。她迅速從袖中掏出半塊刻著蓮花紋的青玉，管家瞳孔驟縮，一言不發地將人請入門內。
門後游廊寂靜無聲，唯有炭盆偶爾爆出的火星聲，在這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女子解下面巾，露出一張清秀蒼白的面容，常年盤發的鬢角壓出淡淡紅痕，舉手投足間仍帶著宮廷教養的端莊與優雅。
管家攥著青玉湊近細看，喉結動了動卻未出聲，只是朝她比了個噤聲手勢，轉身領著她貼著游廊陰影前行。
積雪在腳下發出輕微的 “咯吱” 聲，兩人繞過九曲回廊，後院梅樹開得正盛，紅梅映雪間，垂花門內隱約傳來孩童嬉笑。女子突然頓住腳步，隔著雕花�扇，望見廊下玩雪的幼童脖頸間晃動的金鎖，那纏枝蓮紋樣，分明是滎陽鄭氏嫡脈獨有的標記。
管家察覺到她的異樣，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快走，寒風卷著細雪撲面而來，迅速掩蓋了身後凌亂的腳印。
穿過覆滿積雪的月洞門，管家引著女子踏入一座隱在梅林深處的偏殿。雕花�扇緊閉，卻有暖意從門縫間溢出，隱約傳來銅爐炭火 啪輕響。管家抬手輕敲屋門，門內傳來一聲低沉的 “進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推開門，暖意裹挾著沉水香撲面而來，滎陽鄭氏當代家主鄭善果身著玄色裘袍，端坐在髹漆憑幾後的胡床上，青銅雁足燈搖曳的光暈里，手邊博山爐騰起裊裊白霧，如夢如幻。
他鬢角微霜，眉眼間盡是世家大族的沉穩與威儀，目光掃過女子的瞬間，似有寒芒閃過。
“自你隨觀音入東宮，已有兩載未見了。” 鄭善果望著女子清秀蒼白的面容，語氣難得添了幾分長輩的喟嘆，“今日這般裝扮冒險歸來，可是東宮出了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