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青川縣的山坳里還浮著未散的雨霧。
裴洛南裹著孔浩宇遞來的軍大衣,靠在越野車引擎蓋上,看著兩隊人馬分向黑風嶺和野豬溝的方向。
他的低燒還沒退,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浮現顧繁星的笑臉——那笑容干淨得,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把她逼到了躲進深山的地步。
“裴總,先吃點東西吧。”
孔浩宇把熱包子遞過來,“瓦罐鎮的老鄉說,野豬溝那邊有個廢棄的道觀,以前偶爾有采藥人去歇腳,要不要讓一隊人重點搜那邊?”
裴洛南咬了口包子,面無表情地搖頭︰“不用。按原計劃,地毯式排查。她懂考古,大概率會往有窯址、有老物件的地方去,黑風嶺那處宋代窯址是重點。”
話音剛落,對講機里傳來護林員的聲音︰“裴總!黑風嶺半山腰發現一個山洞,洞口有燒過火的痕跡!”
裴洛南猛地站直,軍大衣滑落肩頭也沒察覺︰“我馬上到!”
他跳上越野車,孔浩宇踩下油門,車子在泥濘的山路上顛簸著沖向黑風嶺。
引擎的轟鳴驚飛了枝頭的山雀,裴洛南死死攥著手機,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見到她該說什麼,該怎麼道歉,該怎麼把她裹進懷里告訴她“別怕,有我在”。
山洞在一處背風的崖壁下,洞口被藤蔓半掩著。
裴洛南撥開藤蔓沖進去時,火堆的余燼還帶著溫度,旁邊散落著半塊沒吃完的壓縮餅干,和一個空了的礦泉水瓶。
“是這個牌子!”孔浩宇指著水瓶,“和顧小姐在客運站買的一模一樣!”
裴洛南的心髒狂跳起來,他蹲下身,指尖拂過火堆余燼里的灰燼。
灰燼里混著幾片燒黑的紙,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角,認出那是青川縣的地圖——上面黑風嶺的位置,被人用紅筆圈過。
“她來過這里。”裴洛南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她往哪個方向走了?”
護林員指著洞外一條被踩平的草徑︰“這路通向窯址方向,看草被踩的痕跡,應該是今早剛離開的。”
裴洛南立刻轉身︰“追!”
他沿著草徑往上走,腳步快得像一陣風。
山路比昨天更滑,他好幾次差點摔倒,手心的傷口裂開,血珠滴在青苔上,暈開一小片暗紅。可他顧不上疼,眼楮死死盯著前方——他好像已經看到顧繁星背著背包,在前面的岔路口回頭看他,像以前無數次那樣,笑著喊他“裴洛南”。
然而,草徑在靠近窯址的地方斷了。
他望著兩個方向,突然想起靈九兒的話——“你把繁星逼進了深山”。是啊,她那麼怕黑,那麼怕蟲子,卻為了躲他,敢走連護林員都忌憚的野狼谷。
“分兩隊。”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你帶三個人去林場,我帶剩下的人去野狼谷。”
“裴總!野狼谷太危險了!”護林員急了,“前幾年有采藥人進去就沒出來過,里面有野豬,還有……”
“我知道。”裴洛南打斷他,聲音平靜卻不容置疑,“她要是在里面,多等一秒就多一分危險。”
他率先邁步走向野狼谷,腳下的碎石發出“嘩啦”的聲響,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孔浩宇看著他的背影,咬咬牙,對護林員說︰“你帶一隊去林場,我跟裴總去野狼谷!”
走了不到半小時,隊伍里有人驚呼︰“裴總!看這個!”
那人手里拿著一枚發夾,銀色的蝴蝶造型,翅膀上瓖著的碎鑽在幽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
裴洛南的心猛地一沉——這是他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她一直戴在頭上。
“她掉了這個。”孔浩宇撿起發夾,聲音發緊,“說明她肯定從這里走過。”
裴洛南仿佛能想象出她走在這里的樣子︰或許是被樹枝勾住了頭發,慌亂中扯掉了發夾;或許是走得太急,根本沒察覺發夾掉了。無論是哪種情況,都讓他心疼得喘不過氣。
“加快速度。”他把發夾揣進懷里,“她可能就在前面。”
可他們在野狼谷里搜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也沒找到任何人影。
倒是在一處懸崖邊發現了一個被遺棄的背包——里面只有半盒感冒藥、一塊手帕,和一本翻舊了的《宋代窯址考》。
“她可能是為了減輕負擔,把不重要的東西都扔了。”孔浩宇的聲音艱澀。
裴洛南翻開那本《宋代窯址考》,扉頁上有顧繁星的簽名,字跡清秀。
書頁間夾著一張紙條,上面用鉛筆寫著幾行字︰“瓦罐窯存世量極少,釉色偏青灰,與江南石橋的石料成分相似……”
江南石橋?裴洛南的指尖頓住。
他一直以為她來青川縣是為了瓦罐窯,可這紙條上的字跡,分明指向另一個方向。
“孔浩宇。”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查一下,江南有哪些地方有宋代石橋,而且……和瓦罐窯的石料有關。”
孔浩宇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您是說……顧小姐的目的地可能不是青川縣?”
“她做事向來有鋪墊。”裴洛南合上書本,望向遠方,“瓦罐窯或許只是她的中轉站,她真正想去的,是江南。”
這個念頭像一道光,劈開了連日來的迷霧。
他想起顧繁星以前總說,宋代的工匠最懂“天人合一”,無論是瓷器還是石橋,都能看出山川水土的痕跡。她研究瓦罐窯,或許不只是為了窯址本身,更是為了追溯那些窯火淬煉出的石料,最終流向了哪里。
“撤隊。”裴洛南當機立斷,“回縣城。”
“現在?”孔浩宇看了看天色,“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現在就走。”裴洛南的語氣不容置疑,“再晚一步,她可能就離開江南了。”
他們摸黑走出野狼谷時,裴洛南的手臂被樹枝劃開一道長口子,血浸透了襯衫,可他卻毫無知覺。
越野車在山路上顛簸,孔浩宇對著筆記本電腦飛快地敲擊鍵盤。
半小時後,孔浩宇把一份資料遞過來︰“裴總,查到了!江南有三座宋代石橋的石料成分和瓦罐窯高度吻合,其中兩座在甦州,已經被開發成景區;還有一座在雲溪鎮,叫‘望溪橋’,藏在老山深處,很少有人知道。”
雲溪鎮。
裴洛南念著這個名字,突然想起顧繁星提過,小時候跟外婆去過一次,對那座“能看到星星掉進水里”的宋代石橋印象極深。
“備機,去雲溪鎮。”他睜開眼,眼底的疲憊被一種新的光芒取代——那是柳暗花明的希望,“通知所有人,青川縣的搜索全部停止,資源向雲溪鎮傾斜。”
車子駛離青川縣時,裴洛南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山林,那里留下了他的血跡、他的呼喊,卻沒有留下他要找的人。
車窗外的天空越來越亮,裴洛南知道,真正的尋找,才剛剛開始。
青川縣的群山沒能困住她,江南的煙雨,或許能讓她停下腳步。
只要能找到她,哪怕踏遍整個江南的石橋,他也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