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村的炊煙還是那般熟悉的味道,混雜著泥土的芬芳和柴火的清香,裊裊升起,仿佛能將人的魂兒都勾回最安寧的歲月。
趙軒獨坐在村口那間名為“迎客來”的小酒肆里,面前一壺濁黃的米酒,兩碟茴香豆,一盤醬牛肉,眼前的景象與他記憶中的故鄉別無二致。
街上,赤著腳的孩童追逐打鬧,清脆的笑聲穿過巷陌;不遠處的鐵匠鋪傳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富有節奏;賣豆腐的貨郎挑著擔子,用帶著濃重鄉音的語調吆喝著。
一切都顯得那麼真實,那麼鮮活。
“客官,您瞧著面生,是打外地來的?”酒肆的老板娘林七娘扭著豐腴的腰肢走了過來,手里提著銅壺,為趙軒添滿了酒。
她臉上堆著熱情的笑,但那雙精明的眼楮卻在不著痕跡地打量著趙軒。
趙軒抬起眼簾,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端起酒碗,朝她舉了舉,隨即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灼熱的暖意在胸腹間散開。
然而,這股暖意卻無法驅散他心中那絲絲縷縷的寒意。
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街角的糖人攤上,那攤主手法嫻熟,吹出的糖人活靈活現,引得孩子們陣陣歡呼。
但趙軒的靈覺卻清晰地感知到,那攤主看似渾濁的雙眼,在過去的半個時辰里,已經有十七次瞟向了自己所在的酒肆,每一次停留的時間都精準得如同刻度。
視線再往上移,對面雜貨鋪的屋檐下,一片瓦片的顏色比周圍深了那麼一絲,若非他這種對天地元氣變化敏感到了極致的人,根本無法察覺那是一道斂息術法留下的痕跡。
有修行者潛伏在那里,而且道行不淺。
甚至于,熱情招待他的老板娘林七娘,在她轉身時,趙軒捕捉到她後頸皮膚下,有一抹極淡的黑色紋路一閃而過。
這張看似祥和安寧的漁網,早已悄然張開,而他,就是那條一頭扎進來的魚。
趙軒不動聲色,又給自己斟滿一碗酒。
他想看看,這張網背後,究竟是誰在牽動絲線。
夜色如墨,將整個牛家村吞噬。
白日里的喧囂盡數沉寂,只剩下幾聲犬吠和遠處傳來的蛙鳴。
酒肆打了烊,趙軒要了間客房,正準備上樓歇息。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客棧那扇本已閂好的木門被人從外面硬生生撞開,碎裂的木屑四散飛濺!
一道渾身浴血的人影踉蹌著沖了進來,他身上那件黑色的披風早已被鮮血浸透,變得黏稠而沉重。
他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個清晰的血腳印,最終氣力耗盡,重重地摔倒在趙軒面前的地板上。
林七娘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臉色瞬間煞白,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趙軒眉頭緊鎖,他認得此人。
韓鐵衣,遼東一帶有名的豪俠,一手追風刀法快如閃電,為人最是古道熱腸。
幾年前,趙軒游歷遼東時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想不到再次相見,竟是這般光景。
他立刻蹲下身,將韓鐵衣翻了過來。
只見他胸口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邊緣焦黑,還在絲絲縷縷地冒著黑氣,周圍的皮肉已經開始腐爛,散發出一股不祥的惡臭。
韓鐵衣勉強睜開眼楮,瞳孔已經開始渙散,他死死抓住趙軒的衣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他們……來了……”
話音未落,他頭一歪,便徹底昏死過去。
趙軒二話不說,並指如劍,迅速點在韓鐵衣胸口幾處大穴上,暫時封住了他傷口的蔓延。
隨即,他分出一縷精純的真氣,探入韓鐵衣的經脈之中。
真氣一入體,趙軒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韓鐵衣體內除了自身那股剛猛霸道的真氣外,還盤踞著另一股陰寒、詭譎、充滿死寂與毀滅氣息的力量。
這股力量如同跗骨之蛆,正瘋狂地侵蝕著他的生機。
這不是尋常武學造成的傷害,更像是一種……邪術。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趙軒便背著依舊昏迷不醒的韓鐵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酒肆。
他避開了村里所有的暗哨,來到村西頭一間破敗的院落前。
這里住著牛家村唯一的“術士”——孫不語。
村里人都說他瘋瘋癲癲,能與鬼神對話,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顯得神秘莫測。
趙軒輕輕叩響了院門。
許久,門內才傳來一個沙啞而蒼老的聲音︰“活人不見,死人滾蛋。”
“我非生非死,特來請教。”趙軒的聲音平淡,卻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輕易地穿透了門板。
院內沉默了片刻,隨即“吱呀”一聲,門開了一道縫。
一個頭發花白、衣衫襤褸的老者探出頭來,渾濁的眼楮死死盯著趙軒,仿佛要將他看穿。
他盯著趙軒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突然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發出一陣癲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原來是你!你不是凡人!你身上的氣息……是彼岸的味道!”
趙軒心中微凜,面上卻依舊平靜︰“先生好眼力。”
孫不語的目光隨即落在了他背後的韓鐵衣身上,當他看到韓鐵衣胸口那道焦黑的傷口時,笑容瞬間收斂,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湊上前,用鼻子嗅了嗅,又伸出干枯的手指,在傷口邊緣那微不可察的符文痕跡上輕輕一抹。
“九幽冥火!”孫不語猛地後退一步,仿佛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這是陰司鬼修的獨門手段!這種印記一旦留下,除非找到施術者,否則神仙難救!他們的手,怎麼伸到這里來了?”
陰司鬼修!
趙軒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這個名號他曾在一本殘破的古籍中見過,那是一個游離于三界六道之外的神秘勢力,傳聞他們侍奉著一位來自幽冥盡頭的古老存在,修行的功法也與這個世界的所有體系都截然不同。
他本以為只是傳說,沒想到竟真的存在!
一股來自“彼岸”之外的力量,已經介入了這場風波。
謝過孫不語,趙軒帶著韓鐵衣回到酒肆,心頭的疑雲卻愈發濃重。
然而,當他踏入酒肆大門時,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勁。
原本應該開始忙碌的清晨,酒肆里卻空無一人,連老板娘林七娘也不見了蹤影。
而窗外,原本應該炊煙四起、人聲鼎沸的街道,此刻竟是死一般的寂靜,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整個牛家村,仿佛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座鬼城。
一股無形的力量籠罩了整個村莊,空氣變得粘稠而壓抑,仿佛連光線都被扭曲了。
就在這時,後院的柴房門被悄悄推開一條縫,雜役李二狗探出腦袋,驚恐地對他招了招手。
趙軒閃身進了柴房,李二狗立刻把門關上,哆哆嗦嗦地說道︰“趙、趙爺,您快走吧!村子被封住了,出不去了!”
“怎麼回事?”趙軒沉聲問道。
“前幾天,村里來了幾個外鄉人,凶神惡煞的,他們挨家挨戶地問,說是要找什麼‘輪回之鑰’!”李二狗壓低了聲音,臉上滿是恐懼,“他們還……還問起一個姓趙的人,說是一個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趙某’……”
趙軒心中警鈴大作。
輪回之鑰?
他從未听說過。
但“趙某”這個稱呼,讓他瞬間明白了,對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自己!
他自以為藏得很好,卻不知為何,行蹤早已暴露。
更可怕的是,這股封鎖村莊的力量,帶著與韓鐵衣傷口上如出一轍的陰寒氣息。
陰司鬼修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他自投羅網。
看著李二狗恐懼到幾乎要崩潰的眼神,和外面那死寂壓抑的氛圍,趙軒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躲藏和掩飾,已經失去了意義。
他將一枚丹藥塞入韓鐵衣口中,護住他最後一絲心脈,然後將他安置在柴房最隱蔽的角落。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眼中的溫和與慵懶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宛如萬載玄冰般的冷冽與決然。
他閉上雙眼,龐大的神念如潮水般瞬間鋪開,籠罩了整個牛家村。
天地間的每一絲元氣流動,都清晰地倒映在他的腦海中。
很快,他便“看”到了,在村北的山林深處,一處山坳中,有一塊不起眼的黑石,正源源不斷地散發著陰寒之力,扭曲著整個村莊的磁場與氣機。
那里,就是陣眼!
趙軒的身影瞬間從柴房消失。
下一刻,他已然出現在北山的山坳之中。
他看著那塊刻滿了詭異符文的黑色陣眼石,沒有絲毫猶豫,並指成劍,對著虛空輕輕一劃。
一道肉眼不可見的金色劍氣一閃而逝,精準地切入了陣眼石的核心。
“ 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起,黑石上的符文瞬間暗淡,化作齏粉。
幾乎在同一時間,籠罩在牛家村上空那股令人窒息的壓抑之力,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般轟然消散!
陽光重新變得明媚,遠處的鳥鳴和風聲再次變得清晰可聞,整個村莊仿佛從一場噩夢中甦醒過來。
就在這時,一聲蘊含著滔天怒火的爆喝,如同滾雷般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響徹整個山林︰
“趙軒!你果然藏在這里!”
聲音中充滿了被戲耍的憤怒和毫不掩飾的殺意。
趙軒緩緩轉身,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立于山巔之上,衣袂在恢復流動的山風中獵獵作響。
他沒有回應對方的怒吼,只是用一種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聲音,平靜地說道︰
“我回來了。但這一次,我不打算再逃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仿佛帶著穿透時空的力量,在這片重獲生機的土地上定下了誓約。
前路是未知的敵人與更大的謎團,但他的眼中,再無半分迷惘,只有燃起的熊熊戰意。
山風呼嘯,將他的話語卷向遠方,也卷來了那即將現身的、籠罩在黑暗中的敵人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