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一月,寒風如刀割,涅瓦河被厚重的冰層覆蓋,像一條凍結的巨蟒盤踞在城市邊緣。我——尼古拉•伊萬諾維奇,一個在寒冬中掙扎的窮困抄寫員,住在一間搖搖欲墜的閣樓里,窗戶上結滿了奇異的霜花,那些紋路總是在我夢中千變萬化,仿佛在向我訴說某種不可言說的真相。
\"又一個盧布,又一個面包屑,\"我數著手中可憐的硬幣,自言自語道。我的妻子安娜,一個虔誠的東正教信徒,總是在我耳邊念叨︰\"主會安排的,尼古拉•伊萬諾維奇,貧窮不是罪過。\"她的藍眼楮里閃爍著那種我曾經也擁有過的單純信念。
啊,信念!多麼可笑的玩意兒!
那是一個特別寒冷的傍晚,我正從卡納特奇科夫島上的印刷廠返回。涅瓦河上方的天空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紫色,厚重的雲層壓得很低,仿佛隨時會坍塌下來。我的破舊大衣抵擋不住刺骨的寒風,饑餓像一只貪婪的野獸啃噬著我的胃。
就在我經過一座古老教堂的陰影時,一個穿著華麗皮草大衣的高個子男人攔住了我。他戴著昂貴的海狸皮帽,手持瓖嵌著綠松石的銀頭手杖。
\"年輕人,\"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是來自地下墓穴的回響,\"你看起來像是被命運女神遺棄的靈魂。\"
我本想加快腳步,但某種無形的力量讓我停下了。\"先生,我不認識您,也不想與陌生人交談。\"
他發出一種奇怪的笑聲,像是冰層斷裂的聲音。\"陌生?在彼得堡這個被謊言包裹的城市里,我們難道不都是彼此的陌生人嗎?\"他摘下帽子,露出蒼白的面容和深邃的眼楮,那雙眼楮像是能看透靈魂的深淵。
\"弗拉基米爾•康斯坦丁諾維奇,\"他微微欠身,\"我觀察你很久了,尼古拉•伊萬諾維奇。你的貧窮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我驚訝地後退一步︰\"您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所有人的名字,所有人的命運。\"他遞給我一張燙金的名片,上面只簡單地寫著\"弗拉基米爾•康斯坦丁諾維奇\"和一個我從未听過的地址——彼得堡郊外的一個小鎮。
\"明天晚上八點,來這里找我。我會告訴你為什麼你注定貧窮,以及如何擺脫這種命運。\"說完,他轉身消失在逐漸加深的暮色中,留下一陣寒冷的香氣,像是死亡與金錢混合的氣息。
次日的彼得堡籠罩在一種不自然的霧中,街道兩旁的煤氣燈在霧中投下病態的黃色光暈,像是漂浮在牛奶中的蛋黃。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來到了普希金街的一棟豪宅前。
那是一座令人不安的建築,哥特式的尖頂刺向鉛灰色的天空,窗戶像是一排排凝視的眼楮。大門上的銅環雕刻著蛇形圖案,當我敲響它時,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深處傳來。
一位穿著黑色制服的老管家開了門,他的臉像是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具。\"尼古拉•伊萬諾維奇,老爺在等您。\"他的聲音平淡而機械,仿佛多年未用的風箱。
豪宅內部比外表看起來要寬敞得多,走廊長得不可思議,牆壁上掛滿了肖像畫,畫中人物的眼神似乎追隨著我的每一個動作。管家領我穿過迷宮般的走廊,最終來到一扇高大的紅木門前。
\"請進,老爺在書房等您。\"
書房是一個令人驚嘆的巨大房間,四壁都是書架,從地板延伸到天花板,上面擺滿了皮面書籍。房間中央是一張巨大的橡木桌,後面坐著我的\"恩人\"弗拉基米爾。
\"你來了,年輕人。\"他微笑著示意我坐下,\"我猜你一定有很多疑問。\"
\"的確,\"我小心地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您為什麼選中我?您真的能告訴我致富的方法嗎?\"
弗拉基米爾站起來,走向一個古董櫃,取出一瓶深色的液體和兩個水晶杯。\"首先,你必須明白一個真理,尼古拉•伊萬諾維奇。\"他倒了兩杯紅酒,遞給我一杯,\"窮人和富人的區別不在于金錢,而在于認知。\"
\"認知?\"
\"是的。窮人相信社會,窮人容易上當受騙,因為他們相信世界上有真相,有誠實,有善良。\"他啜了一口酒,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而富人——真正的富人——不相信任何事,任何人。\"
我困惑地皺起眉頭︰\"但如果不相信任何事,任何人,又如何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呢?\"
\"啊!\"弗拉基米爾突然激動起來,聲音提高了不少,\"這就是關鍵!如果你相信,那麼你就容易被欺騙;如果你懷疑一切,你就能看到世界的真相——一個巨大的騙局!\"
他走到書架前,取下一本古老的皮革書。\"你知道為什麼俄羅斯人如此堅韌嗎?因為我們生活在謊言之中已經太久了,我們學會了懷疑,學會了不信任。\"
\"但這與財富有什麼關系?\"我越發困惑。
\"財富,\"他幾乎是喊出來的,\"是看清真相的副產品!當你意識到整個世界都是一場騙局時,你就能利用這種認知來獲取你想要的一切!\"
他的話語在我腦海中激起奇怪的共鳴,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清醒感開始浮現。我喝下杯中的酒,那液體嘗起來像血一樣,又像銅。
\"那麼,我該如何開始?\"我問,聲音因興奮而顫抖。
弗拉基米爾露出了一個我永遠無法忘記的微笑——既慈祥又殘忍。\"首先,你必須懷疑一切,包括我告訴你的每一句話。\"
接下來的幾周,我的生活開始發生奇怪的變化。弗拉基米爾成了我的導師,他教我如何\"看清世界的真相\"。他帶我參加彼得堡上流社會的聚會,介紹我認識那些所謂的\"成功人士\"。
\"看他們的眼楮,\"他會在我耳邊低語,\"你能看到他們眼中的貪婪和恐懼。沒有人是真正成功的,尼古拉,每個人都只是在扮演一個角色,欺騙他人也被他人欺騙。\"
我開始注意到以前從未注意到的細節——人們的微笑從不直達眼底,他們的恭維背後藏著刀子,他們的友誼不過是利益的交換。
與此同時,我開始變得富有。弗拉基米爾教我投資技巧,如何從股市波動中獲利,如何識別商業騙局並反過來利用它們。我開始穿昂貴的衣服,搬出了那個破舊的閣樓,在涅瓦河畔買下了一套豪華公寓。
安娜,我的妻子,對我的變化感到困惑和恐懼。\"尼古拉,你變了,\"她說,眼中含著淚水,\"你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善良的抄寫員了。\"
\"善良?\"我冷笑道,\"善良是窮人的美德,親愛的。而我,現在是個富人了。\"
\"但你快樂嗎?\"她問。
我回避了她的問題。快樂?什麼是快樂?我只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仿佛我終于摘下了一直蒙在我眼楮上的面紗。
隨著我的財富增長,弗拉基米爾開始教我更深層次的\"真相\"。他帶我參加一些奇怪的儀式,在彼得堡郊外的廢棄教堂里,半夜時分,人們戴著面具,誦讀著我听不懂的語言。
\"這是通往真正認知的道路,\"弗拉基米爾解釋,\"只有完全擺脫社會強加給你的道德和信仰,你才能真正自由。\"
我開始懷疑一切——政府、教會、朋友、家人,甚至是弗拉基米爾自己。有時,我會突然從夢中驚醒,懷疑自己是否只是陷入了一個更大的騙局。
那個轉折點發生在初春時節。彼得堡的冰雪開始融化,涅瓦河冰層斷裂的聲音像是城市深處的呻吟。我已經富有了,但我的靈魂卻越來越不安。
安娜離開了我,帶著我們的兒子小謝爾蓋。她無法理解我的變化,也無法忍受我日益增長的偏執和懷疑。
\"你不相信任何人,尼古拉,\"她離開前說,\"你甚至開始懷疑我,懷疑你自己的兒子。你已經被那個弗拉基米爾徹底改變了。\"
那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在家中,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老人的聲音︰\"尼古拉•伊萬諾維奇,你被騙了。弗拉基米爾•康斯坦丁諾維奇根本不存在,或者說,他不是你認為的那個人。\"
我嗤之以鼻︰\"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號碼?\"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正走在一條危險的道路上。普希金街的那棟房子十年前就荒廢了,里面沒有人居住。\"
我掛斷了電話,但內心已經種下了懷疑的種子。那天晚上,我無法入睡,腦海中回蕩著那個老人的話。
凌晨時分,我決定去普希金街的那棟房子一探究竟。街道在月光下顯得異常寂靜,建築物投下長長的陰影,像是一道道通往未知世界的門。
我找到了那棟豪宅,它矗立在街角,與我記憶中的一般無二。但當我靠近時,一種不安的感覺爬上我的脊背——窗戶上沒有燈光,整棟房子看起來像是被遺棄了。
我按響了門鈴,等待著。沒有人回應。
我繞到後門,發現它沒有鎖。房子內部黑暗而寂靜,空氣中彌漫著灰塵和腐朽的氣味,完全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
我找到了書房,推開門,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灑在塵封的家具上。房間看起來已經多年沒有人使用了。
就在我準備離開時,我在書桌上發現了一本打開的日記。出于無法抑制的好奇心,我走了過去,借著月光閱讀起來︰
\"3月17日,1903年。今天我遇見了那個年輕人,尼古拉。他看起來如此容易受影響,就像當年的我一樣。我已經在他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很快他就會完全接受我們的理念。多麼可悲又可笑的生物啊,人類!他們如此渴望真相,卻無法接受最簡單的事實——世界本身就是一場騙局,而我們只是其中一部分。\"
日記的署名是\"弗拉基米爾•康斯坦丁諾維奇\",但日期是一百多年前!
我的手開始顫抖,繼續翻閱後面的頁面︰
\"4月2日,1903年。尼古拉的懷疑開始增長,他開始質疑一切,包括我。這正是計劃的一部分。只有當他開始懷疑我時,他才會真正開始懷疑自己,懷疑整個世界。很快,他就會成為我們的一員,加入我們永恆的懷疑者兄弟會。\"
我繼續翻閱,發現每一頁都記錄著我與弗拉基米爾的會面,但日期跨度超過了一個世紀!而且,字跡開始發生變化,變得越來越像是我自己的筆跡!
恐慌中,我合上日記,抬頭卻看到房間中央站著一個人——弗拉基米爾!
\"你終于開始懷疑了,\"他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距離傳來,\"這是好事。\"
\"你是誰?\"我顫抖著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是誰不重要,\"他微笑著,那笑容既熟悉又陌生,\"重要的是你終于開始真正懷疑了。你懷疑我,懷疑這棟房子,懷疑那本日記,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這是通往真相的必經之路。\"
\"什麼真相?\"
\"真相就是沒有真相,\"他慢慢走向我,\"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騙局,每個人都在欺騙他人也被他人欺騙。窮人和富人的區別只在于,窮人相信有真相,而富人——真正的富人——知道真相不存在。\"
我開始感到頭暈目眩,房間似乎在旋轉,牆壁像是在呼吸。\"但你...這本日記...這不可能...\"
\"時間是什麼,尼古拉?記憶是什麼?\"弗拉基米爾——或者說,我想象中的弗拉基米爾——問道,\"如果你懷疑一切,那麼時間本身也可能是一場騙局。\"
我突然意識到,弗拉基米爾的聲音听起來越來越像我自己的聲音。我驚恐地看向書桌上的鏡子,鏡中的反射不是我自己的臉,而是弗拉基米爾的臉!
\"不!\"我尖叫起來,\"這不可能!\"
\"你還不明白嗎,尼古拉?\"那個聲音繼續說,\"沒有弗拉基米爾,也沒有尼古拉。我們只是同一個騙局的不同面。我是你內心的懷疑和貪婪的化身。\"
我瘋狂地跑出房間,逃離那棟房子。彼得堡的街道在我眼前扭曲變形,建築物像是融化的蠟像,行人如同行走的影子。
從那晚起,我的世界開始崩塌。
我開始看到弗拉基米爾無處不在——在咖啡館的角落,在鏡中的反射,在夢中。有時候,我甚至在人群中听到他用我的聲音說話。
我的財富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增長,但我的精神卻日益崩潰。我不再相信任何人,甚至是自己的感官。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或者只是某個更大騙局的一部分。
我嘗試聯系安娜和我的兒子,但發現他們似乎從未存在過——沒有婚姻記錄,沒有出生證明,甚至沒有人記得他們。
彼得堡變得越發陌生和扭曲。涅瓦河的水有時會倒流,教堂的鐘聲會在午夜響起,人們的對話經常自相矛盾,仿佛他們只是記憶中的碎片,而非真實存在。
我開始寫日記,試圖理清自己的思緒,卻發現每頁紙上的字跡都在不斷變化,有時候是我的筆跡,有時候是弗拉基米爾的,有時甚至是一些我從未學過但莫名熟悉的古老文字。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再次來到了那棟普希金街的豪宅。房子看起來比之前更加破敗,窗框搖搖欲墜,門廊上長滿了荒草。
我推開門,書房里點著蠟燭,弗拉基米爾——或者說,我想象中的弗拉基米爾——坐在桌前等我。
\"你終于明白了,\"他說,聲音平靜而遙遠,\"不是嗎?\"
\"明白什麼?\"我嘶啞著問,\"我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他笑了,那笑聲像是碎玻璃,\"你還不明白嗎?真相就是沒有真相,一切都是幻象,都是騙局。\"
\"那麼,我的財富呢?我的生活呢?這些都是假的嗎?\"
\"假與真只是相對的概念,\"他說,\"如果你相信它是真實的,那麼它對你來說就是真實的;如果你懷疑它,那麼它就變得虛幻。\"
\"那麼你到底是什麼?\"
\"我什麼也不是,\"他回答,\"我只是一個想法,一個概念——懷疑的化身。\"
我的頭開始劇烈疼痛,房間開始旋轉,我感到自己正在解體。\"我只想結束這一切!\"我尖叫著。
\"結束?\"弗拉基米爾——或者說,我的幻覺——微笑著說,\"你難道不明白嗎?這一切從未開始,也永遠不會結束。懷疑一旦種下,就會像野火一樣蔓延,直到吞噬一切,包括你自己。\"
我沖向窗邊,玻璃上映出無數個我的臉,每一個都帶著不同的表情——懷疑、恐懼、貪婪、絕望。
\"如果你想結束這一切,\"那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只需要相信。\"
\"相信什麼?\"
\"相信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選擇相信。懷疑是終點,而相信是開始。\"
我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彼得堡。城市在月光下扭曲變形,建築物像是活過來一樣呼吸,街道如同蛇一樣蜿蜒。
\"我選擇相信,\"我低聲說,然後縱身躍入那不可知的黑暗。
幾天後,警察在普希金街的一棟廢棄豪宅里發現了一具尸體。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面容扭曲,似乎在死前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事物。
奇怪的是,那棟房子已經空置了十年,沒有人知道死者是如何進入的,也沒有人認識他。
唯一奇怪的發現是死者手中緊握著一張燙金名片,上面只簡單地寫著\"弗拉基米爾•康斯坦丁諾維奇\"和一個早已不存在的地址。
更奇怪的是,當警察試圖取走那張名片時,它在眾目睽睽之下化為塵土,隨風飄散。
而彼得堡的冬天,依然如故,涅瓦河依舊被冰層覆蓋,教堂的鐘聲依舊在午夜響起,行人依舊在街道上來來往往,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仿佛一切都是一場夢。
正如某位東正教神甫總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
我在一個狹小的閣樓里醒來,四周是熟悉的貧窮和寒冷。我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奇怪的夢,夢中我變得富有,然後又被困在一個充滿懷疑和恐懼的迷宮里。
窗外,涅瓦河上的冰層正在融化,春天即將來臨。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幾個可憐的盧布。
我微笑著站起來,走向窗邊。陽光透過積滿灰塵的玻璃照進來,溫暖而真實。
有些時候,貧窮也是一種祝福,至少它讓我還能相信——相信春天的到來,相信希望的存在,相信生活中還有比財富更珍貴的東西。
但那真的是我嗎?還是只是另一個騙局的一部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很難再被連根拔起。
我搖搖頭,決定不再思考這些復雜的問題。今天,我需要找一份新工作,填飽肚子,這才是真實的生活。
然而,當我轉身準備離開時,我在鏡中看到自己的眼楮深處閃爍著一絲綠色的光芒——弗拉基米爾眼楮的顏色。
我停下來,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開始懷疑,懷疑一切,懷疑自己,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
懷疑,就像一個永遠無法打開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在彼得堡的某個角落,一家豪華咖啡館里,一個穿著昂貴皮草大衣的高個子男人舉起酒杯,對著空無一人的座位微微一笑,低聲道︰
\"歡迎加入懷疑者兄弟會,尼古拉•伊萬諾維奇。\"
他的眼楮閃爍著綠色的光芒,如同涅瓦河上破碎的冰層反射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