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在梧都縣,二人約定以兄弟相稱,但時至今日,嚴智都不敢主動跟蕭麥稱弟兄了。
他嘆了口氣︰“說來話長,去茶館邊喝邊說。”
來到京兆府附近的茶樓,生意正紅火,樓內賓客滿座,說書先生端坐在講台當中,正在述說獨腿少俠楊粟大戰神威鐵萍劍府的故事。
正舌燦蓮花之際,忽見京兆府嚴捕頭領著一個蒙戴紅綢、身負三劍的少年進門,驚得口中一滯,驚身起立。
見他那目瞪口呆之狀,圍坐四周的賓客,都下意識地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原本喧鬧的茶樓內,一時間連嗑瓜子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灶台上“咕嘟嘟”冒泡的茶壺聲。
好在,說書先生臨場經驗十足,捏著驚堂木,朝蕭麥深深地一鞠躬。
“是在向我鞠躬嗎?”蕭麥音波掃過四周,確認應該是自己,于是稍稍欠身以示回應,同時腳步不停,跟嚴智去了樓上雅間。
說書先生繼續表演,茶樓內閑聊聲、喝水聲、瓜子聲、茶壺咕嘟嘟冒泡聲又開始交相輝映。
武俠世界中的百姓,愛听“劍仙書”,即融合了游俠、修仙、神怪等元素的故事。
說書先生書里的主角獨腿少俠楊粟,雖天殘地缺,卻輕功無雙,一步千里,善使兩口飛劍,萬里之外取人首級;神威鐵萍劍府則是玄門第一大宗,門人最善一手“鋼筋鐵骨術”,飲鐵食銅,岩漿泡澡,門內有四大天王八大金剛,正輪番上陣與楊粟對決。
蕭麥听了只言片語,感覺越听越熟悉,好像親身經歷過一樣。
來到雅間,嚴智點了一壺龍井和四碟果品。
一番寒暄,問過各自近況後,嚴智便直奔主題︰“賢弟此番前來京兆府,不會真就只為告狀吧?”
“這話說得,我就那麼像個法外狂徒嗎?”
嚴智揪著眉頭,試探地問道︰“真就沒點別的玄機?”
“什麼玄機?”
“比如,以此案布告京城,往後會安分守己,不再壞法逞凶?”
“禮尚往來。朝廷公正嚴明,我自謹遵法度。對了——”蕭麥不想再一味解釋,換了個話題,“今個兒怎麼沒見林淵,他是去休沐了嗎?”
嚴智的臉色,頃刻間好似蒙上了一層寒霜。
那道不可言說的冷意,令蕭麥心頭為之一緊。
人在風雲島的時候,最擔心的除了小甦,就是在京城的朋友們。
嚴智沉默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氣,仿佛積蓄到足夠的力量,才用一種刻意的平靜聲線說道︰“去年,林淵巡邏時遇賊,追人時被賊反捅,傷了要害,當場就不行了。”
每個字,都像捅在蕭麥心口的刀。
“到底怎麼回事?”
嚴智講起了案發的經過。
京兆府捕快巡邏,通常三人為一組,因為三人一組,就足夠拿下武功高出自己一個境界的對手。
那日,林淵、卞朝、逄冠三人在街上巡邏。
行至街口,與一人擦肩而過時,林淵忽然停下腳步。
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直覺,似乎是多年在龍蛇混雜的京城里摸爬滾打,跟平民百姓、達官顯貴、江湖游俠、流氓賊寇打交道後,養成的能夠迅速分辨四種人的能力。
“站住!”林淵叫住對方,因為從對方身上嗅出了不對勁的味道。
誰知,那人聞言不但不停,反而加快腳步,順便縮緊脖子,用圍在脖子上的布巾遮住了臉。
林淵快走幾步,正要發力提速——突然,那人掌中寒光一閃,竟是拔出匕首,一刀刺中了過路的一個婦人。
那平凡的婦人遇刺時,滿眼的不可思議,似乎完全想不到,自己竟會平白無故遭此飛來橫禍。
凶手此舉,是專為刺殺那個婦人還是為挑釁?
林淵目眥盡裂來不及多想,拔出腰刀前去追趕。
卞朝、逄冠緊隨其後,追了一段路,發現賊人跑得太快,二人便決定繞道堵截。
可當他們找到林淵時,他已倒在路旁,渾身浴血,全身十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顯然經歷了一番苦戰,其中致命傷在胸口,三五刀,刀刀入髒,見到兩個同伴時,林淵已經不能言語。
林采薇聞訊趕來醫治時,兄長已經斷氣多時,少女在京兆府當場哭暈過去。那撕心裂肺的聲音,至今仍會在嚴智夢中回響。
嚴智的話講完,蕭麥只覺幾根釘子,楔進了自己的腦袋里。
與林淵不打不相識的過往,猶在心中。當初正是因為他們,自己才得以跨入京兆府,結識姚倩淑,經她引薦成為師父的弟子,人生徹底得以改寫。之後互相扶持,開起了新杏林館,一切都在向最好的方向發展。
可現在,一個本應鮮活存在的朋友,被硬生生從這個世上抹去,連帶著,蕭麥只覺自己的人生,就此缺失了一塊。
但緊接著,一股更為熾烈、狂暴的情緒,如地火般從缺失的空洞中噴發而出,炙烤著自己的心髒。
劇烈的疼痛,伴隨的是滔天的怒火。
蕭麥的聲音,像是死神的點名︰“誰干的?”
“沒追上,不知道。”嚴智以六個字結案。
“京兆府的捕快被殺了,京兆府居然破不了案?”蕭麥意識到了什麼。
“我們已經盡力了。”嚴智說這話時,聲音忽而一陣哽咽,似乎連他自己,都忍受不住這番不負責任的說辭
死者已矣,生者珍重。
蕭麥沒有繼續查問案情,而是打听起苦主的情況︰“采薇呢?她有捕門庇護,應該過得還好吧?”
當初,沈夫人為了籠絡蕭麥,將捕門信物賜予了林采薇的杏林館。
杏林館不只是林采薇治病救人的醫館,也是蕭麥行俠扶弱的醫館。
“她還好。只是杏林館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多虧長公主出手,收她做了醫女。”
“生意為何會做不下去?”
“捕門庇護,只能保證潑皮無賴不敢上門鬧事,可擋不住他們在外面鬧事。動不動圍堵病人,嚇得無人再敢上門,還每晚都用裝了屎尿的壇子往醫館里丟。尤其是林淵出事之後,一切變本加厲,林采薇一度連門都不敢出。好在消息不知怎的傳到了長公主耳中,收留了她,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嚴智竭力維持語氣的平靜,可心中的憋悶、委屈還是一展無余。
對他來說,林采薇不只是手下的妹妹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