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蓋殿的喧囂與慈慶宮的暖意都被隔絕在厚重的宮門之外。
乾清宮的暖閣外,只余下燭火搖曳的靜謐。
朱翊鈞已褪去常服,只著一身素色中衣,他屏退了所有侍從,獨自一人坐在寬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後。
案頭,並未堆積如山的奏疏——這是新年的特權,也是他刻意為之的片刻喘息。
唯有一幅卷軸,被小心翼翼地展開,鋪陳在光滑如鏡的案面之上。
燭光跳躍,柔和地照亮了畫卷。
三龍圖。
世宗肅皇帝嘉靖帝,一個以權謀和道術駕馭帝國幾十載的復雜帝王。
左側正是他的父親,穆宗莊皇帝隆慶帝,在位雖短,卻為他留下了相對平穩的朝局和敢于任用的能。
而在畫卷下右側,雲霧初開之處,畫著那便是幼年的他自己。
朱翊鈞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畫卷上那條幼龍的輪廓,指尖最終停留在自己下頜新蓄起的、修剪得宜的短須上。
觸感微硬,帶著生命的真實。
他對著燭光,看著御案一角水銀鏡中映出的容顏。
眉宇間已褪盡少年稚氣,取而代之的是久居人上的深沉與掌控一切的從容,唯有那雙穿越了時空的眼眸深處,偶爾閃過的銳利與洞悉,依舊與眾不同。
“呵…”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從他唇邊逸出,帶著淡淡的感慨,“原來…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
鏡中的帝王與畫中的幼龍重疊又分離。
這十數年,彈指一揮間,卻又恍如隔世。
思緒如潮水般涌來。
他回想起自己當皇帝的這麼多年,確立權威,親手推動、或默許支持的一系列翻天覆地的變革……
開海!那扇沉重的國門被他以強硬的意志推開。
寧波、泉州、廣州…巨大的海船滿載著絲綢、瓷器、茶葉,劈波斬浪,駛向未知的海洋。
白銀如潮水般涌入,海關歲入連年翻番,充盈著一度干癟的國庫,支撐著他宏大的藍圖。
海外那些星羅棋布于呂宋,爪哇,甚至是明皇州、如同帝國伸向深藍的觸手,宣示著前所未有的力量投射。
海疆之外,大明的日月旗已在異域的土地上飄揚。
西陲!
經略西域的雄師,在麻貴的統帥下,一路向西,將帝國的兵鋒重新推至庫爾勒城下!
天山南北,再次響徹大明的號角。
北方那些桀驁不馴的蒙古部落,被兩國公徹底擊潰,或被分化,或被收服。
曾經令人聞之色變的“套虜”、“海寇”,如今不過是史書上的名詞,九邊重鎮的壓力前所未有地減輕。
遼東?建州女真?努爾哈赤?
更是注定消失在歷史的畫卷中,努爾哈赤現在都已經在北京城陷入中年危機了,一門心思,想讓自己的兒子以後有些成就,想讓自己的女兒嫁的好一些。
他唯一能出現在歷史中的片刻,便是天子第一次召見李成梁,見到了一個名叫努爾哈赤的女真人,將其留在了京師,不過,這一幕,也會被後世解讀為,天子的心血來潮,或是變樣的打壓當時不可一世的李成梁的舉動。
國富!
兵強!
疆域前所未有的遼闊!
一幅宏大的、遠超他祖父和父親時代的帝國畫卷,在他手中徐徐展開。
他交出的這份答卷,足以告慰太廟中的列祖列宗,足以讓史官濃墨重彩地書寫。
然而…
西南!
那片瘴癘之地。
東吁王朝正如日中天。
也是緬甸王朝歷史上最強大的時刻。
朱翊鈞並非不想解決,而是深知牽一發而動全身。
西南一動,必然波及整個中南半島,大明朝可能真的陷入泥潭,消耗巨大。
他選擇了暫時隱忍,以守為主,分化瓦解,讓那些土司和藩屬國自己去爭斗消耗,只給相應的支持,但出兵直接參與這一塊,他還從未考慮過。
但這份“放緩”,不是畏懼,那塊土地,終究是帝國版圖上未來的一塊拼圖。
他們現在打的越厲害,消耗的越多,數十年後,大明進入的時候,壓力便會越小。
而眼前,最迫近的危機,便是東海了。
倭奴豐臣秀吉,那個狂妄的“猴子”,竟敢傾舉國之力,悍然入侵大明藩屬朝鮮。
朝鮮對于大明朝來說,非常重要。
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
“倭國…朝鮮…”朱翊鈞的手指在案上輕輕敲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份“答卷”的最後幾筆,注定要用血與火來書寫。
他對此有必勝的信心,卻也深知戰爭的殘酷與變數。
帝國的國力足以支撐,但戰爭本身,終究是巨大的消耗與風險……在前線廝殺的是士兵,可在後方受罪的卻是百姓。
而朱翊鈞也明白,開疆拓土,富國強兵,這些宏圖偉業,終究需要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來守護和延續。
根據大明帝國特殊國情,朱常澍是自己最為優先培養的太子。
那日在大興縣,朱翊鈞說的那些,可不是真的空口白話。
雖然不可能讓朱常澍去外地跑到太遠,但在北京郊區這邊蹦 蹦 ,還是可以的。
培養一個合格的接班人!
這才是他未來歲月里,最核心、最艱難,也最不容有失的任務!
帝國的未來,系于一人。
燭火“ 啪”一聲輕響,將朱翊鈞從深沉的思緒中拉回。
他望著鏡中自己深邃的眼眸,那里有睥睨天下的雄心,有掌控一切的自信,也有著一絲唯有深夜獨處時才會流露的、身為帝王與父親的深深疲憊與隱憂。
“陛下,”一個恭敬而熟悉的聲音在暖閣門口輕輕響起,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馮安。
他垂手侍立,聲音放得極低,“龍體為重,該安寢了。”
朱翊鈞沒有立刻回答。
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案上的《三龍圖》,目光掠過祖父、父親、幼年的自己,最終定格在鏡中那個蓄著短須、肩負著龐大帝國命運的帝王身上。
他緩緩合上畫卷,動作帶著一種珍視與決然。
然後,他抬起頭,對著門口的方向,聲音平靜無波,卻仿佛蘊藏著千鈞之力︰“嗯。安寢吧。”
“睡醒,便是萬歷十八年了。”
新的一天,新的一年。
舊的功業已成定局,新的挑戰與責任,已隨著新歲的鐘聲,沉沉地壓在了這位帝王的肩頭。
東海的風暴,西南的隱患,大明的傳承…
這一切都是未來之事……
………………
更新三張,書友們早點休息,老李也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