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刀,裹挾著細碎的雪粒子,抽打在通往漢陽的官道上。
小西行長裹緊了身上的皮裘,騎在一匹朝鮮矮種馬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身後跟著同樣沉默的一眾隨從,還有幾輛裝載著所謂“海貨藥材”的騾車。
自那日在釜山港領了那張蓋著“王振彪”大印的路引,已經過去了十幾天。
這十幾天,他仿佛踏入了一個既熟悉又全然陌生的國度,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肉跳。
從釜山出來,幾乎每間隔四十余里,便設有一處關卡。
最初是些小型的哨卡,由七八名朝鮮士兵把守。
他們穿著略顯臃腫的棉甲,持著長矛,檢查著路引。
這些士兵大多數都是年老一些的,小西行長詢問後,才知他們屬于漢陽軍編外人員,平常就守關卡。
讓小西行長心頭微凜的是,即便是這些人,在查驗文書或進行簡單盤問時,口中也時常蹦出幾個清晰的漢語詞匯。
“路引!拿出來!”
“去哪里?漢陽?”
“貨物?檢查!”
雖然語調生硬,語法混亂,但確確實實是漢語。
這更讓小西行長蒙圈了,什麼時候,貴族們學的語言,大頭兵也能學習了。
當他們彼此交談,或者低聲咒罵這該死的天氣時,夾雜的漢語髒話“他娘的”、“龜兒子”更是清晰可辨。
小西行長听得真切,心中疑雲更重……
越靠近漢陽,關卡規模越大,戒備也越森嚴。
遇到那種駐扎著上百士兵、擁有簡易營壘的中型關卡時,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在這些地方,朝鮮士兵雖然仍是主體,但總有那麼三五個身著大明制式甲冑或號衣的軍士,如同釘子般楔在關隘的關鍵位置——或是查驗文書的小棚里,或是居高臨下了望的箭樓上,或是帶著一小隊朝鮮兵巡邏的頭目。
朝鮮軍官在他們面前,那可是非常敬畏。
每當小西行長遞上那張釜山千戶王振彪開具的路引時,那些明軍軍士便會接過來,仔細核驗上面的文字、印章,甚至核對上面的編號,並翻看一本厚厚的簿冊進行登記。
整個過程一絲不苟,效率很高。
“行了,過去吧。”明軍軍士驗看無誤,通常只是簡短的一句,便將路引丟還,目光便移向下一個目標,不再多看他一眼。
朝鮮士兵則立刻依令放行。
一路之上,這張來自釜山明軍千戶的路引,如同護身符一般,在沿途大大小小十幾個關卡暢通無阻!
沒有一個關卡質疑其有效性,沒有一個關卡要求重復繳稅,更沒有一個關卡敢故意刁難。
這更讓小西行長感覺到心驚膽戰。
因為他也是做官的,他也帶軍隊,這種高度的認受性和執行力,是非常可怕的。
這代表著此時的朝鮮軍隊,是一體的,有著一套高效、統一、垂直管理的體系!
倭國現在還沒有把軍隊拼成這樣呢。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論證後,小西行長得出了一個讓他脊背發涼的結論。
“釜山收稅的人,與這千里官道上十幾個關卡盤查的人,他們竟然是一伙的。”
大明萬歷十六年,十二月初二。
歷經十幾日的艱難跋涉,漢陽那高大卻略顯陳舊的城牆,終于出現在風雪彌漫的地平線上。
然而,當小西行長一行隨著人流穿過崇禮門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再次重重一沉。
城還是那座城,街道的格局依稀可辨,但人卻不是那批人了。
城門口守衛的士兵數量激增,且不再是慵懶的朝鮮兵卒。
除了朝鮮士兵,更有成隊的明軍士兵!
城內街道依舊熙熙攘攘,商鋪林立,叫賣聲不絕于耳。
但多了很多漢語的叫賣聲。
街角巷尾,時常能看到三五成群的朝鮮兵或明軍巡邏隊走過。
繁榮依舊,但那層歡快松弛的皮囊之下,是高度繃緊的神經……
官衙府邸門前,除了朝鮮的官餃燈籠,往往還懸掛著書寫“欽差”、“防海御倭”、“總督行轅”等字樣的牌匾或旗幟。
街道上,身著大明服飾的吏員、商人身影也明顯增多。
一些重要的路口,張貼著用漢、朝兩種文字書寫的告示,落款處蓋著大明總督的大印。
漢陽,這座朝鮮的心髒,其靈魂似乎已經被悄然置換。
它依然在跳動,但那搏動的節奏和力量,已不由自身完全掌控。
幾經周折,他們找到了一家以前曾住過、位于漢陽城西、相對僻靜但還算干淨的客棧——“平安棧”。
客棧掌櫃是個五十多歲、面相精明的朝鮮老頭。
當小西行長在櫃台前登記時,目光習慣性地掃視著店內陳設。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櫃台正後方牆壁上懸掛的一幅裝裱精美的卷軸上。
那是一幅人物半身畫像……
畫中人是一位老者。
他身著大明制式的山文重甲,甲片在畫師的筆下閃爍著冷硬的金屬光澤。
甲冑內襯是深色的錦袍,領口和袖口露出華麗的刺繡。
老者面容清 ,顴骨微凸,皺紋深刻如刀刻斧鑿,尤其是一雙眼楮,即使是在畫像上,也透著一股鷹視狼顧、洞察秋毫的銳利光芒,仿佛能穿透畫紙,直視觀畫者的靈魂。
整幅畫像筆力雄渾,氣勢逼人,將一位久經沙場、位高權重、殺伐決斷的統帥威嚴,刻畫得淋灕盡致!
畫像上方,用遒勁的漢字題寫著四個大字——威震東藩!
落款處是一方鮮紅的印章,但距離較遠,看不真切。
這畫像上的人,他從未見過,但那身大明高級統帥的甲冑,那睥睨天下的眼神,那“威震東藩”的題字……無不昭示著此人在朝鮮無與倫比的地位和權勢!
朝鮮國主李虅?
絕無可能,他沒有那麼老。
朝鮮的臣子?
更無人敢有如此氣魄,穿明甲佩寶刀,題“威震東藩”……
他指著那幅畫像,故作好奇地、用流利的朝鮮語問正在撥弄算盤的客棧掌櫃︰“掌櫃的,冒昧問一句,那位畫上的老人家……氣度非凡啊!不知是哪位貴人?看著不像朝鮮的大人?”
掌櫃的聞言,停下手中的算盤,抬起頭,順著小西行長的手指看向那幅畫像。
他瞪大眼楮,上下打量了一下小西行長,眼神里充滿了不可思議,仿佛在看一個從深山老林里鑽出來的野人,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帶著濃重的朝鮮口音︰“哎一古!客人!您……您來我們朝鮮做買賣,居然……居然連我們帥爺都不知道?!”
“帥爺?小人……小人久在海上,消息閉塞,還請掌櫃的指教?這位帥爺是……”
掌櫃的左右看了看,壓低了些聲音,但語氣中的敬畏絲毫未減,甚至帶著一種向人炫耀自家最大靠山的自豪感︰
“還能是誰?!自然是坐鎮我們漢陽,總督朝鮮、遼東乃至防海御倭所有軍務,受大明皇帝陛下敕封,如同再造藩邦的大恩人——李成梁李老帥爺啊!”
“李成梁……”小西行長驚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