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听完申時行的話,沉默了許久。
乾清宮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更漏的滴水聲清晰可聞。
申時行垂手肅立,心中忐忑,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
皇帝的目光沉靜如水,卻深不見底,在那份沉靜之下,是反復的權衡與思量。
“哼,”朱翊鈞終于開口,聲音里听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宗族之誼…朝廷體面…閣老,你倒是兩頭都佔全了理。”
他緩緩站起身,踱步到御案前,手指輕輕拂過那份秦王的奏疏。
奏疏上那懇切乃至悲愴的文字,此刻在他眼中,既是藩王們最後的底線,也是申時行為自己這個天子精心鋪設的台階。
“罷了。”朱翊鈞轉過身,目光落在申時行身上,“既然閣老如此說了,喋喋不休,爭論不止,朕也著實有些乏了。這宗藩之事,曠日持久,徒耗心力。就以閣老之意,將這秦王的奏疏,謄錄清楚,明發天下,傳閱所有藩王!讓他們也……都冷靜冷靜,仔細想想!”
申時行聞言,心頭巨石轟然落地,巨大的喜悅瞬間涌上,幾乎要沖垮他平素的穩重。
他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
他知道一味的妥協是辦不成任何事情的,但必要的妥協也是要有的。
就比如現在的情況。
君強臣弱。
若是陛下一直這樣強硬下去,雖然造不成太大的亂子,可終歸是離了人心。
也就是在天子強硬的態度之下,自己這個內閣首輔稍稍妥協一二,事情才能辦成。
他猛地跪伏在地,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朗聲道︰“陛下聖明!陛下體恤宗親,顧全大局,實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老臣代天下宗室,叩謝天恩!”
他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涼的金磚,心中充滿了對這位年輕皇帝務實的敬佩。
“起來吧。”朱翊鈞的聲音緩和了些,“此事,就按此辦理。後續如何,看諸藩反應再議。”
“臣遵旨!”申時行恭敬起身,臉上難掩喜色,立刻告退去安排。
很快,秦王這份字字泣血、又暗含妥協智慧的奏疏,連同皇帝允準傳閱的旨意,在遍布大明的藩王群體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在大明萬歷十五年的十二月,也就是新年
各王府接到謄錄的奏本,親王、郡王、將軍乃至奉國中尉們,無不屏息凝神,逐字逐句地研讀。
奏疏的內容,像一道微光,穿透了他們心中積壓已久的絕望與憤怒。
底線得以保全︰“存玉牒,以正本源!”
這是所有朱氏子孫的命脈所系!
只要名字還在皇家玉牒之上,即便淪為平民,他們依舊是太祖高皇帝的苗裔!
血脈的尊嚴,宗廟的香火,有了最後也是最根本的保障。
比起被徹底除籍,淪為無根浮萍,這簡直是絕處逢生。
“守主脈,以續宗祧!”大宗主脈的延續,親王爵秩永襲雖然俸祿大減),主祭有嗣,譜系分明!這保住了各藩的“體面”讓嫡長一脈不至于迅速沉淪,祖宗的神位牌前,終歸還有穿著王袍的子孫跪拜。
當然更為重要的是,各脈的支脈即便淪為普通百姓,也有主心骨,也在地方有靠山。
“減祿俸,以紓國用!” “嚴支系,以杜冗濫!”秦王提出的自領三成俸祿五服外宗親悉歸民籍……
這些條款雖然嚴苛,剝奪了他們賴以生存的特權,但經過大半年的爭吵、抗議,尤其是皇帝派遣的“藩衛”進駐各王府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和緊張感,早已讓大多數宗室郡王明白,朝廷是鐵了心要改革,再硬抗下去,恐怕連這最後的底線都保不住。
奏疏傳閱之後,各地藩王的反應迅速而微妙。
強硬的聲音幾乎一夜之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份言辭懇切的上奏。
各地親王、有影響力的郡王紛紛上書,口徑出奇地一致︰“伏讀秦王奏疏,披瀝肝膽,深明大義!其所請‘存玉牒、守主脈、減祿俸、嚴支系’四款,實為保全宗室血脈、紓解朝廷憂困之良策!臣等感佩莫名,深以為然!若蒙陛下俯允秦王所奏,準其存宗籍于天府,永守主脈之爵,嚴限支系,大減祿俸,則太祖血脈不致混淆,天潢貴冑得保根本,朝廷國用亦得寬裕。此誠兩全其美之道!臣等願以秦藩為範,凜遵聖意,絕無異議!唯懇陛下天恩浩蕩,垂憫宗親,準如所請!”
一些藩王在奏疏中還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個更進一步的請求︰若親王主脈不幸絕嗣,請允許從玉牒所載的同宗近支中擇其賢者承襲王爵,哪怕此人已成平民,以確保各藩“主脈”永不中斷,香火永續。
朱翊鈞看著雪片般飛來的、幾乎清一色表示贊同並請求照秦王模式施行的奏疏,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又略帶一絲譏諷的笑容。
他深知,這些藩王並非真心認同改革,而是在強大的壓力和秦王提供的、能保住最後體面的方案面前,不得不做出的妥協。
不過,話說回來,朝廷不也在妥協,自己也是在妥協。
對于藩王們提出的“主脈絕嗣則選近支承襲”的請求,朱翊鈞幾乎沒有猶豫,大筆一揮——“準!”
宗藩條例,慢慢的被認可了。
百官們也不上熱鬧了。
萬歷十六年到了,不過,因海瑞去世的事情,今年的賜宴被取消,不過,該給朝廷百官的俸銀,卻沒有減少。
在一片祥和,歡愉的氣氛下。
朱翊鈞在萬歷十六年的正月尾,下詔。
召見秦王,楚王,晉王,周王等六位親王入朝。
也就是在萬歷十六年的三月,六王到了京師,安置在了西苑之中居住。
大明萬歷十六年三月,北京。
春寒料峭,但西苑內已透出幾分暖意。
一場特殊的“家會”在萬壽宮舉行。
沒有絲竹管弦,沒有山珍海味,只有清茶幾盞。
御座上坐著年輕的萬歷皇帝朱翊鈞。
下首則坐著被特意召入京城的秦王、楚王、晉王,周王等幾位在宗室中極具代表性的親王。
氣氛起初有些拘謹。
朱翊鈞打破了沉默,他舉起茶盞,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今日召幾位入京,不談國事,只論述家事。宗藩條例,關乎國本,亦系我朱氏一門之興衰。前番紛擾,想必諸位心中亦有不平。今日,朕開誠布公,與諸位共商。”
而後,天子首先肯定了秦王奏疏的“深明大義”,然後逐一闡述了朝廷的難處和改革的必要性,語氣誠懇。
在之前,那是線上對轟,到了線下,兩方態度都非常溫和。
特別是天子,表現得很是和藹可親。
接著,他明確表態︰朝廷將采納秦王奏疏的核心建議,即︰玉牒永存, 所有宗室,包括被削爵為民者之名籍永不除于玉牒,確保太祖血脈本源清晰。
主脈永續, 太祖親封諸親王以及歷代天子封賜諸多親王爵位 世襲罔替,作為各藩大宗主脈,永鎮根本,主掌宗廟祭祀,確保譜系核心不墜。親王若絕嗣,則由皇帝從玉牒所載其近支宗親中擇賢承襲。
“此乃朝廷最大之讓步,亦是保全宗廟血食之根本!望諸王體諒朕心,約束宗人,共維大局。”
幾位親王听著皇帝清晰而堅定的宣示,心中五味雜陳。
秦王率先離席,鄭重叩拜︰“陛下隆恩,存續宗脈,臣佷感激涕零!秦藩上下,必率先垂範,恪守新規,絕不負陛下保全之恩!”
楚王、周王,晉王等也紛紛離席叩首,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盡管心中仍有不甘,但他們明白,這已是目前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
再爭下去,恐怕連這最後的體面也保不住。
這場“開誠布公”的談話,標志著持續近一年的宗藩激烈抗爭,終于以朝廷的絕對意志為主導,輔以對宗室核心訴求的關鍵讓步,達成了最終的妥協。
大明萬歷十六年西歷1588年)五月。
醞釀、爭吵、妥協、修訂……歷經波折得宗藩條例正式詔告天下,開始在全國範圍內推行。
這份最終的條例,相較于朱翊鈞最初那份極其嚴苛的“宗藩新例”,在具體條款上做了明顯的、具有象征意義的讓步︰它保留了皇家玉牒制度的神聖性,確保所有朱氏子孫在法理上永遠與太祖血脈相連。
確立了親王爵位主脈)世襲罔替的原則,作為各藩祭祀主體,永不遞降。
然而,條例的核心骨架依然強硬︰ 宗室祿米財政負擔被大刀闊斧地削減,親王郡王俸祿大幅縮水。
中下層宗室被大規模推向民間,科舉、農商、百工之路徹底敞開,同時也意味著朝廷甩掉了沉重的包袱。
………………
………………
這是一次典型的政治折中,朝廷保住了改革的核心目標,比如削財政負擔、削冗員、削特權、增控制,而宗室則保住了他們最在乎的“名分”和“血脈正統”的底線。
面子玉牒、主脈爵位)給了宗室,里子財政、控制權、人口分流)則牢牢掌握在了皇帝和朝廷手中……
隨著詔書飛馳各地藩府,大明的宗室們,無論親王、郡王、將軍、中尉,還是那些即將成為平民的遠支宗親,都明白一個時代結束了。
他們或嘆息,或慶幸,或茫然,或開始為新的生計籌劃。
而紫禁城中的朱翊鈞,這場由他強力推動、申時行巧妙斡旋、最終以折中方式落地的宗藩改革,成為了萬歷朝乃至整個明代中後期解決宗室問題的一次關鍵性嘗試,其影響深遠……
當然,這個時候得朱翊鈞,可不清楚,這次的宗藩改制,在這個時空的歷史中,成為他本人最為耀眼的政績……
比將西域收入麾下,比讓蒙古徹底臣服,比海外七塊大的海外領土,都要巨大的功績……
後世學家非常不理解,大明帝國,明明在萬歷年間進入到了一個快速發展的井噴期時候,皇帝為何要回過頭收拾舊賬……而且,還讓他收拾成了。
萬歷十五年,同樣成為了這個時空,最為匪夷所思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