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萬歷十五年八月十八日……
深夜西安,秦王府……
更深露重,白日里恢弘氣派的秦王府,此刻卻像一頭蟄伏在巨大陰影中的困獸。
飛檐斗拱的輪廓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琉璃鴟吻如同蹲伏的怪獸,沉默地注視著這座被無形枷鎖禁錮的藩邸。
府內,巡邏的王府護衛腳步比往日沉重了許多,眼神里透著難以掩飾的緊張和不安。
三天前,那個本該是闔家團圓、張燈結彩的中秋之夜,成了現任親王朱誼漶畢生難忘的噩夢。
就在王府內絲竹管弦剛起,美酒佳肴方陳之際,一隊盔甲鮮明、殺氣騰騰的翊藩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管了王府四門及所有要害處所的防務。
沒有宣旨,沒有解釋,原王府護衛被繳械限制,王府出入受到嚴密盤查,名義上是“協防”,實際上這個年輕的親王之首秦王知道,這是赤裸裸的禁足。
朱誼漶十二歲的時候,也就是萬歷五年從他哥哥的手中接過秦王爵位。
說起來,他跟朱翊鈞年齡相仿。
按照宗室輩分上來說,朱翊鈞跟其父朱敬 乃是平輩,他應該喚朱翊鈞一聲族叔。
秦王一系,這麼多年可謂是人丁慘淡到了極點。
朱誼漶的爺爺,也就是朱懷�銦@ 局皇且桓鮒形荊 粲誶胤 淺T兜難 雋恕 br />
可是他很幸運。
甚至比中六合彩還要幸運。
其曾祖父朱誠潤是第一代臨潼王朱公銘之子,封鎮國將軍。
秦簡王朱誠泳無子,由第三代臨潼王朱秉臁腄@贗 轂 芴玫薌粗斐先籩 又轂 捶飧 轂 粗 又 R封奉國將軍,朱懷�w粗 R之子,封鎮國中尉。
剛剛當上中尉沒幾年,秦藩開始出現危機。
簡王無子,由臨潼王襲,即昭王,昭王無子,又傳至定王朱惟焯,定王又無子……
三代無子,原本遠的旁支,倒成了血脈最近的,最有資格繼承爵位的繼承人了。
因為秦王是太祖高皇帝的第二子,從爵位被冊封以來,便成了藩王之首。
世宗皇帝覺得三代無子,視為不詳,不過,依然按照大明朝的宗法繼承制,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叔亡佷嗣,就這樣挑選上了朱懷⏚楚@ br />
嘉靖二十七年由中尉直接進封秦王。
此刻,王府最深處的書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年輕秦王朱誼漶那張因驚怒交加而稍微有些扭曲變形的臉。
此時,書房之內,數名親信站在朱誼漶的對面。
這些親信之所以能夠留在王府,是因為他們名義上,都是朱誼漶的老師。
朝廷指派的太監總管,也無法將其驅逐府衙外。
“王爺,咱們一定要做些什麼啊,朝廷這是要動真格的了,現在翊藩衛的人都已經進王府了,下一步他們定是要削減祿米?還是……直接廢黜,圈禁鳳陽高牆……”
“陛下不敢吧?我乃太祖血脈!正兒八經的親王!他……他眼里還有沒有祖宗家法……”
“王爺……”又一人上前一步,聲音更低,卻更有力︰“祖宗家法?成祖靖難時,可曾講過什麼家法……”
“如今這情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朝廷既然敢在對秦王府動手,那便證明各地的王府,也是這般。”
“現在殿下您,只有兩條出路。”
朱誼漶喘著粗氣,眼神劇烈閃爍︰“哪兩條……”
那幕僚深吸一口氣,語速極快,清晰地說道︰“第一條路︰立即上表!表文須言辭懇切,謙卑至極……”
“可如此寫道︰臣藩秦王朱誼漶,謹奏吾皇萬歲陛下︰秦藩駐蹕西安,沐浴太祖洪恩已二百余載,子孫蒙蔭,錦衣玉食數十代矣!”
“今陛下欲行新政,整頓宗藩,此乃高瞻遠矚,為社稷千秋計!臣藩受太祖親封,位列諸藩之首,更當為天下藩王表率!無論朝廷削藩之策如何施行,臣必率先領旨,感戴聖恩,絕無怨懟……”
“這……這怎麼行,那萬一當今陛下,原本想著削點錢糧,本王的這道奏表上去之後,把王爵都給削了怎麼辦……這不弄巧成拙了。”
“更何況,大明朝是太祖高皇帝開創的基業!這天下是我們朱家的天下!不是我那族叔一人的天下!他憑什麼說削就削?他問過太祖高皇帝了嗎?”
“殿下,您說的不錯,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但更是當今陛下的天下,此時大明朝國庫充盈,兵強馬壯,當今天子的威望如日中天……這一條路,看似屈辱,卻是以退為進,暫保平安……”
朱誼漶他頹然坐回椅子,喃喃道︰“那……那第二條路呢?”
書房內瞬間死寂。
燭火 啪一聲輕響,映得眾人臉色明滅不定。
這人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重錘砸在朱誼漶心上︰“第二條路……便是……”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反了!”
“反了?!” 朱誼漶像被針扎了般猛地彈起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變調。
而後他連連重復︰“這……”
“這……”
“這……”
“這就反了……”
“太兒戲了吧,剛剛本王還說著,這天下的朱家的天下啊,本王要是反了,那,那豈不是反了我朱家啊。”
“不對,反了是不能能做皇帝了。”
諸多幕僚看著這個年輕的秦王,情緒變化如此之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贏了便能做皇帝,輸了,人頭落地……”
“有贏下來的希望嗎?”
“幾乎沒有……”
“那你說這麼多大逆不道的話,作甚……”朱誼漶眼中剛剛有的一絲渴望,瞬間化為泡影。
“是想告訴殿下,咱們只能選第一條路,選第二條路,必死無疑。”這個幕僚緩聲說道。
這些人,是真的怕,年輕的秦王頭腦一熱,來一句,同為太祖子孫,這天下他朱翊鈞做得,我朱誼漶也做得……
若是換作以前,秦王不是沒有一搏之力。
可自從萬歷九年開始,朝廷就已經開始對宗藩溫水煮青蛙了。
諸多的策略下來,大宗的硬實力,被一點點消磨掉……
“你……你……快走吧你們,等到王府能離開人了,本王也不養你們了,各回各家,瞅著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