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在陳矩的引領下,穿過熟悉的宮門甬道,步履雖緩,卻帶著一種久違的、沉澱下來的沉穩。
經過的太監,宮女看到兩人後,也是趕忙躬身行禮。
“馮公公……我記得在我入宮沒多久,我的干爹,便對我說過,進了宮便要安心,別一直抬著頭,想著往外看,牆太高了,看久了,脖子酸,眼楮也酸……”
“沒成想,馮公公,您體面的走了出去……”
馮保聞言,心情大好,輕笑一聲︰“陳洪……身子骨硬朗,我打不過他,想起來這都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猶在眼前啊。”
陳矩的干爹,便是陳洪。
隆慶朝掌印太監。
陳矩聞言笑著道︰“馮公公啊,您的干兒子,干孫子,也打不過我。”
這說的就是此時已經做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馮安,以及御馬監提督太監的馮時等人。
不過,馮保聞言,並未氣惱,而是哈哈大笑。
果然,人老了,也看的開了些。
乾清宮那熟悉的、混合著檀香與墨香的空氣撲面而來,讓他精神為之一凜。
他抬眼望去,年輕的皇帝朱翊鈞端坐于御座之上,神情莫測,正低頭批閱著奏章,仿佛並未察覺他的到來。
馮保沒有絲毫猶豫,趨步上前,在距離御案數步之遙處停下,恭恭敬敬地撩袍跪下,以頭觸地,行了大禮,聲音清晰而平穩︰“奴婢馮保,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翊鈞這才緩緩抬起頭,放下手中的朱筆,目光落在馮保花白的頭發和微躬的脊背上,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但這笑意並未到達眼底深處。
“大伴來了?快平身。”
聲音是親切的,臉上是有著笑容的。
“謝陛下。” 馮保又叩了一個頭,這才站起身來,姿態依舊謙恭。
朱翊鈞沒有立刻進入正題,目光在馮保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才悠悠開口,語氣帶著幾分閑聊般的隨意,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大伴啊,你在府中靜養,清閑自在,想必耳目也清淨不少。不過嘛,”
他話鋒一轉︰“今日早朝上,朕決計削藩之事,動靜鬧得可不小。如今怕是滿朝野震動,消息滿天飛,想必……也傳到你耳朵里去了吧?”
“回陛下,奴婢在府中,本意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求養天年。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他頓了頓,抬眼飛快地瞥了一下皇帝的神情,才繼續道︰“這消息,確實有那起子‘熱心’的人,變著法兒地往奴婢耳邊遞。奴婢不想听,也由不得自己了。不過,陛下放心,此等大事,用的著奴婢的地方,您盡管招呼……”
朱翊鈞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到馮保會如此回答。
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置于案上,目光變得專注而凝重︰“大伴深知朕心,也深知宮闈朝堂的規矩。削藩之事,牽連甚廣,朕不得不行雷霆手段。各地郡王府監察太監名單,雖然你交給了東廠,但,你還是比陳矩了解他們一些。”
說著,朱翊鈞目光轉向侍立在一旁的陳矩︰“陳矩!”
“奴婢在!” 陳矩立刻躬身應道,向前一步。
朱翊鈞指著陳矩,對著馮保,語氣帶著一種看似推心置腹的擔憂︰“陳矩辦事勤勉,朕是知道的。但是!大伴啊,他終究還是年輕了些嗎,跟你想比,那是差著不少火候。這其中的分寸、輕重、利害關系,朕怕他……一時把握不住啊!”
朱翊鈞特意將“把握不住”這四個字重復了一遍,強調意味十足。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馮保︰“所以,朕想著,大伴雖然賦閑在家休養,但此事關乎宗室安寧、朝廷體面,非比尋常。陳矩辦事時,若有拿捏不準、思慮不周之處,還得請大伴你,從旁指點一二,協助他把這關給把嚴實了……”
“承蒙陛下不棄,還念著奴婢這點微末見識。奴婢定當竭盡所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輔助陳公公,為陛下分憂!”
朱翊鈞滿意地點點頭,臉上露出真切的“關懷”之色,他站起身,甚至走了幾步,來到馮保面前,輕輕拍了拍這位馮保的手臂︰“好!有大伴這句話,朕就放心了!”
他打量著馮保,語氣帶著一絲關切的詢問︰“只是……大伴啊,你回府靜養也有一年多了吧?這身子骨,可還熬得住?這宗室清查、人員甄別,千頭萬緒,怕是要耗上不少時日,沒有半年光景,恐怕難以徹底理清啊。朕……可不想為了國事,再把你累著了。你,還能撐得住這半年麼?”
馮保也是人精,他清楚天子這是讓他扶一把陳矩上位,不過,馮保對此並沒有什麼排斥。
因為……
他確實老了……
馮保心頭百味雜陳。
甚至有些感傷。
他不是為了自己即將失去核心權力而悲,也不是為了自己年老而憂……
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已老態盡顯,陛下仍是風華萬代。
他真的想著在年輕十歲,能在伺候陛下多一些時間……陪著這個英明的天子,在走一段路。
“陛下!奴婢蒙陛下天高地厚之恩,準予歸府靜養,賜予富貴榮華,這一年多來,調養得當,已是精神煥發,筋骨尚健,陛下如今不以老奴衰朽,仍委以輔佐之責,此乃天恩浩蕩,奴婢感激不盡,唯有肝腦涂地以報……“
“莫說是半年,只要陛下需要,只要奴婢一息尚存,定為陛下效犬馬之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年齡大了,別說兩句話,都帶著死,朕听著不舒坦。”朱翊鈞輕聲斥責。
“是,是陛下……”
朱翊鈞看著馮保眼中閃爍的淚光听著他慷慨激昂的誓言,臉上露出了欣慰而滿意的笑容……
乾清宮內,主僕相得,氣氛“融洽”。
只有那裊裊升起的燻香,無聲地記錄著這平靜水面下洶涌的暗流,以及權力無聲交接的微妙瞬間……
而正在朱翊鈞跟馮保在乾清宮閑聊的時候。
各部衙門的官員都在議論著今日早朝,陛下言及削藩之事。
當然,北京城弄得人盡皆知,朝廷的這個意思,也開始朝著周邊傳遞。
甦東坡有詩雲︰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水暖還是涼,最先知道的,當是在水中的鴨子。
朝廷削藩的意思,最先得到訊息的,也會是各地的藩王……因為,在今日天子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這話之前,各地翊藩衛的兵士就已經得到命令,進駐到了各大王府,並且按照旨意,關閉了各王府的府門……所有的生活物資,都是差人來送……
………………
今天上午太忙了,十點多的時候,才回到辦公室,今天可能只更三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