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蒙蒙放亮,東方泛起魚肚白。
巍峨的皇極殿在晨曦中如同蟄伏的巨獸,漢白玉基座泛著清冷的光……
殿前廣場,丹陛之下,早已按照品秩班列整齊了在京的文武百官。
緋袍、青袍、綠袍……色彩分明,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肅然望向那高高的、緊閉的殿門,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莊重而壓抑的寂靜,只有風吹過旗幡的獵獵聲響。
鴻臚寺的高喝聲如同無形的號令,讓所有官員精神一振,下意識地將本就挺直的腰背繃得更緊。
緊接著,沉重的皇極殿正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六名內官緩緩推開。
殿內深邃的空間和巨大的蟠龍金柱顯露出來,燭火通明,香煙繚繞。
鴻臚寺官員洪亮而悠長的唱禮聲再次響起。
隨著唱禮,官員們開始進入皇極殿,不一會兒,在陳矩及一眾內侍的簇擁下,身著十二章袞冕的朱翊鈞,步履沉穩,沿著御道,緩緩步出後殿,登上那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御台。
他每一步都走得極穩,玄色袞服上的金繡在殿內燈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十二旒白玉珠隨著步伐微微晃動,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留下一個威嚴而模糊的輪廓。
當他在寬大的、雕刻著無數蟠龍祥雲的龍椅上落座後,百官開始行禮。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數百名身著朝服的官員,動作整齊劃一,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齊刷刷地跪拜下去,額頭深深觸踫到冰冷的金磚地面。
那一片片緋紅、青色、綠色的官袍,瞬間如同被風吹倒的麥浪,伏在了御座之前……
這一刻,昨夜月下的劉老漢、家常的絮語、溫情的恩賜……
都仿佛被這震耳欲聾的“萬歲”聲和眼前無邊無際的跪拜徹底淹沒、覆蓋。
朱翊鈞端坐于龍椅之上,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動,遮蔽了他的眼神。
他身軀挺直如山岳,袞服上的日月星辰山川紋飾在殿內燭火的映照下,流淌著冰冷而永恆的光輝……
“平身。” 朱翊鈞的聲音透過十二旒白玉珠,帶著金石的質感,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大殿的每個角落,壓過了方才山呼萬歲的余音。
“謝陛下……” 數百名官員齊聲應答,衣袍摩擦的 聲匯成一片,如同潮水退去。
他們依序起身,垂手肅立,目光低垂……
短暫的靜默後,文官班列最前端,身著緋袍、繡仙鶴補子的內閣首輔申時行,手持玉笏,穩步出班。
他面容清 ,眼神沉穩︰“啟奏陛下,昨日中秋佳節,陛下于設百叟盛宴,賜宴京畿及近畿百余耆老。此乃曠古仁政,彰顯陛下敬老尊賢、澤被萬民之聖德。四海聞之,莫不感泣頌揚。禮部、光祿寺、內官監通力協作,諸事順遂,宴席圓滿,諸老沐恩,皆歡欣鼓舞,叩謝天恩。”
他微微一頓,目光轉向身旁的戶部尚書張學顏。
張學顏立刻會意,手持奏本出列,聲音洪亮地補充道︰“啟奏陛下。此次百叟賜宴,共耗用內帑銀一萬三千七百兩有奇……”
“其中,珍饈食材、御酒貢茶、樂舞伶人、宮人賞賜及諸老歸程車馬安頓等項,皆已造冊詳錄。雖耗用不菲,然此乃昭示皇恩浩蕩、敦睦人倫之盛舉,萬民稱頌,實乃社稷之福!且陛下仁心所至,非金錢可量也。”
張學顏話音剛落,朝堂之上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無形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沉寂。
仿佛得到了某種默契的信號,各部院大臣、科道言官紛紛出列,手持玉笏,爭先恐後地開始頌揚︰“陛下仁德,感天動地!百叟宴之盛況,必將載入史冊,彪炳千秋!此乃我大明中興之吉兆也!”
“臣聞昨日宴畢,諸老涕淚橫流,皆言‘生逢聖主,死而無憾’!民間更已傳為佳話,謂‘月圓人圓,天子與民同樂’,此實乃教化之功,遠勝刑律!” 一位禮部的侍郎引經據典。
“陛下體恤民瘼,恩及耆老,此乃大仁大義!前番陛下恩旨,恩賜天下所有的老人,日日得見,民心所向,皆在陛下!”
“陛下天縱聖明,寬仁為本,宵衣旰食,勵精圖治。自親政以來,四海升平,倉廩漸實,此皆陛下仁政所致!百叟之宴,不過陛下仁德汪洋之一粟耳!”
一時間,皇極殿內充滿了歌功頌德的聲浪。
雖然張四維沒了,可千千萬萬個張四維又站起來了。
實際上到這個時期,大明朝的朝政都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這是一種人心的變化。
在萬歷朝之前,文官懟天懟地,以頂撞天子為榮,可自從萬歷五年之後,變了。
年輕的皇帝是真的敢打敢殺……最為重要的是,他們現在侍奉的君主,像是一個完美的皇帝一般,除了私德有一點點瑕疵外,治國理政,勤奮愛民,讓這些官員們也找不出半點的由頭去勸誡皇帝什麼事情。
此時,大臣們引經據典,言辭華美,將昨夜的賜宴與朱翊鈞登基以來的所有仁政聯系起來,描繪出一幅君明臣賢、海晏河清的盛世圖景。
陽光透過高大的殿門斜射進來,照亮了飛舞的微塵,也照亮了官員們臉上或真誠、或激動、或僅是例行公事的表情。
端坐于龍椅之上的朱翊鈞,冕旒微微遮擋著他的視線。
他靜靜地听著,身軀如山岳般紋絲不動,袞服上的日月星辰山川紋飾在光影中流轉。
沒有人能看到他冕旒之後的眼神。
可能是因為听好話听的確實多了,這個時候朱翊鈞的心中,沒有半分波動。
當又一位官員正激情澎湃地吟誦著“陛下仁德,堪比堯舜”時,御座之上,那只覆蓋在龍袍廣袖之下的右手,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陛下仁心澤被,恩同再造……” 那官員還在繼續。
“夠了。”
兩個字。
聲音並不高,甚至比之前的“平身”還要低沉一些。
然而,滿殿喧騰的頌揚聲浪戛然而止!
天子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穩︰“諸卿所言,朕已盡知。敬老恤孤,固是仁政之本。然……”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透過冕旒,掃視著下方噤若寒蟬的群臣,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金磚地上︰“朕登基以來,夙夜憂勤,所思所慮者,非止一宴之歡,一老之安。乃是我大明江山社稷之根本,萬世不易之基業!”
他的語調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然今日之大明,肌體之內,仍有隱患。”
“有一群人啊,無時無刻都在吮吸民脂民膏,侵吞國帑倉廩,驕奢淫逸,目無法紀,乃至魚肉鄉里,為禍一方,此隱患不除,縱有百場千叟宴,亦是粉飾太平,徒耗國本!諸卿可知,朕所指為何?!”
死寂!
更深沉的死寂!
一直听著的首輔大人,申時行低下了頭。
勛貴隊列中,幾位身著蟒袍的國公、侯爺,更是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听著那麼耳熟,不會是在說自己的吧。
“朕所指,便是那遍布天下宗藩!”
“宗藩”二字一出,如同晴天霹靂,狠狠劈在每一個朝臣的心頭!
滿朝文武,無論品階高低,無論派系親疏,在這一刻,無不駭然失色!
許多人甚至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氣。
勛貴隊列中無不松了一口氣,各個暗想,我就說我們這三瓜兩棗,陛下是不會惦記的。
削藩?自太宗靖難之後,這兩個字就是絕對的禁忌!
是足以引發滔天巨浪,顛覆朝綱的驚雷……
而一直低著頭的申時行,閉上了眼楮,真的要來了。
“太祖高皇帝封建諸子,拱衛皇室,其心可昭日月!然時移世易,二百余年繁衍至今,宗室之眾,何止十萬……”
“朝廷歲供祿米,何止數百萬石?!然此百萬石祿米,非天降甘露,乃天下萬民膏血所聚,州縣催科,百姓賣兒蠰女,猶不足供宗室一宴之奢靡……”
“更有甚者!仗天潢貴冑之名,行不法不義之事!強佔民田,侵奪商賈,包攬詞訟,草菅人命……”
“地方有司,畏其宗室身份,投鼠忌器,往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致使民怨沸騰,恨意暗生,只道朝廷縱容宗室,苛待小民……”
“宗藩已經危害到了我大明朝的國本,離間天家與萬民之情……”
“朕每覽地方奏報,言及宗室不法,魚肉百姓,便覺痛心疾首!此非祖宗封建之本意,實乃積弊已深,尾大不掉之禍……“
”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朕為天下主,豈能坐視祖宗基業,毀于一旦……”
“故,朕決議——”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粉碎一切阻礙的意志,如同最終落下的鍘刀︰
“削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