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抹晚霞褪去,攤牌點的廣場上,終于只剩下散落的稻草和空氣中殘留的淡淡牲肉氣息。
喧囂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以及一群累得幾乎要散架的基層執行者。
平日里養尊處優、肚腩如鼓的府縣官員們,此刻官袍雖未離身,卻早已被汗水浸透了好幾遍,濕漉漉地緊貼著早已不復圓潤的腰身。
順天府那位以“富態”聞名的通判大人,此刻正癱坐在臨時搬來的太師椅上,毫無形象地敞開衣襟,露出明顯小了一圈的肚皮,一邊由長隨拼命打著扇,一邊喘著粗氣對旁邊的經歷哀嚎︰“哎喲喂…我的親娘舅姥爺…這、這可比當年科舉熬鷹還累人吶……”
“瞧我這腿,腫得跟棒槌似的!這身膘…怕是掉了不下十五斤!明年…明年陛下要是再來這麼一出恩賞…”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眼珠子瞪得溜圓,“我…我這條老命怕是要直接交代在這發放點上了,那些寫雜記的文人,還他媽放狗屁,說什麼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這差事,給座金山也架不住這麼折騰啊,更何況,還沒有金山。”
周圍的幾個同僚深以為然,紛紛點頭,捶腰的捶腰,揉腿的揉腿,一片愁雲慘霧的呻吟。
不管多苦,多累,他們總算是干完了。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叫苦不迭。
角落里,一個身形原本就偏瘦削的年輕推官,雖然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嘴唇干裂,但眼神卻亮得驚人。
他正一絲不苟地核對著最後的發放記錄,手指因疲憊而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
旁邊勸他歇息的老書辦只听他喃喃道︰“累?自然是累的…骨頭縫里都透著酸。可張老書辦,您瞧瞧今日這景象!白發蒼蒼,淚流滿面,山呼萬歲…這才是讀聖賢書所求啊……”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紙上得來終覺淺!能為天子推行如此仁政,能將這份實實在在的恩典送到萬千耄耋手中,縱是累死在任上,也強過尸位素餐、飽食終日百倍千倍!這才叫…這才叫‘為生民立命’!”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他一邊核實著發放記錄,一邊不斷地擦著汗。
與官員們愁眉苦臉不同,那些維持秩序、搬運物資的衙役和幫閑們,雖然也個個累得像從水里撈出來,臉上卻大多帶著一種奇異的滿足和疲憊交織的笑容……
衙門班房中,幾個年輕的衙役正圍坐在一起,脫下那雙平日里象征威風、此刻卻如同刑具的厚底皂靴。
“哎喲喂!快瞅瞅咱這腳底板!” 一個濃眉大眼的衙役齜牙咧嘴地把腳丫子亮出來,只見原本還算細嫩的腳掌上,赫然磨出了好幾個亮晶晶的大水泡,邊緣泛著紅,腳後跟更是磨掉了一層皮,結著薄薄的血痂。
“哈哈,王二哥,你這算啥!看我這個!”另一個衙役得意地翹起腳,展示著腳趾根部和腳跟處厚厚的老繭︰“這才叫‘功勛’!跑了七天,喊了七天,值!給咱鄉里鄉親的老壽星們跑腿,磨掉幾層皮算個逑……”
一個年長些的班頭,一邊用熱水燙著腳,一邊吸溜著粗茶,對旁邊的小徒弟說︰“小子,累吧?累就對了!可這累,跟平時催糧催稅挨罵的累不一樣!你听听那些老爺子老太太咋說的?”
“多謝差爺’、‘辛苦差爺了’!咱平時橫眉立目的,今兒個倒成了送福的‘善財童子’了……”
“都是街坊鄰居,看著他們領了東西那高興勁兒,嘿,別說,這心里頭還真有點熱乎!對路子!累點也舒坦!” 他的話引來一片附和聲,衙役們互相打趣著誰的水泡更大,誰喊號子喊啞了嗓門,疲憊中洋溢著一種難得的輕松。
跟官老爺們不同,這些衙役大多數都是本地人,他們雖然也感覺疲憊,也叫苦不迭,在發放攤派地時候,為了維持秩序,也沒少紅臉置氣,但忙完之後,卻是感到了由衷地輕松。
而到了晚上,歸德府府衙後堂,燈燭高燒。
知府大人強撐著精神听主簿匯報物資存量。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看著那密密麻麻的花名冊,長長嘆了口氣︰“這恩賞浩蕩,澤被蒼生,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只是…這‘浩蕩’二字,可真真是重若千鈞啊!各部協調,錢糧調撥,人力征發,哪一樣不是千頭萬緒?但願…但願明年…”
他沒說下去,但眼神里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難,已說明了一切。
旁邊的同知倒是精神尚可,接口道︰“府尊大人辛苦。下官觀此次恩賞,雖勞碌萬分,然民心所向,前所未有。”
“驛站、漕運、倉廩、胥吏,皆受考驗,亦顯我大明根基穩定,民心可用。若能繼續優化流程,未嘗不是磨刀之石。聖天子仁德,我等為臣子者,唯有鞠躬盡瘁而已。”
他的話帶著官腔,卻也透著一股實干者的韌勁。
而這個知府轉眼看了這個同知一眼,眼中有些許不滿,就你會起高調。
帝國的恩典如潮水般涌來,又將在明日繼續奔流。
這架龐大機器上的每一個齒輪——
即便心甘情願,還是心生厭惡,可他們沒有辦法反抗,只能在默默地承受著、推動著、詮釋著這場名為“仁政”的洪流。
置身洪流之中,疲憊是真切的,抱怨是自然的……
而在八月中秋即將到來之際,也就是八月四日,內閣也終于給了天子一個交代……
在乾清宮中的天子看著奏表大喜,下令嘉獎京師百官,各地督撫,不僅給了面子上地好處,還給了實打實的好處,也就是各地官員小吏徭役,包括在京官員,在八月份發雙倍的月俸……各地官倉先行墊付,秋收之際,自行截留……